母亲的“老三样”
刘心武
①十八岁以前,我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吃母亲做的饭菜。我家的常备菜有三样:泡菜、卤肉、豆豉,都是母亲自制。
②母亲常年经营着两个泡菜坛,一个是玻璃的,可以见到里面所泡的疏菜品种:白萝卜条、胡萝卜条、淡绿的豇豆、鲜红的辣椒、嫩黄的姜芽、深紫的包菜……另一个是陶制的,从中可以搛出莴笋、青菜头、水萝卜皮……两个泡菜坛的盖子,盖上后都有半圈水维护,母亲舍得把里面的成果让我吃尽,但她在往里面填入食材,以及从里面搛出泡好的菜品时,是一定要我远离的。后来我懂得,泡菜坛绝对不能沾一点油腥,也不能溅进生水。她填入食材、搛出成品各用一双长筷,平时都是晾干裹在纯净的豆包布里保存的,用时取出后要用开水烫过,并用白酒擦拭。
③我家餐桌上除了新鲜泡菜,更常备切成碎丁的炒泡菜,其中用量最大的,一定是豇豆。母亲还有一口颇大的砂锅,是专门用来制作卤肉的。
④我常见母亲把砂锅放在厨房灶眼文火煨炖,一旦微有沸腾声,便及时熄火,取食其中的卤肉,再往砂锅里续进新汁。新汁是炖出的肉汤,配以各种作料。总体而言,锅里的卤汁总保持着无可取代的陈年魔力。
⑤母亲还常年制作豆豉。千豆豉黑色,我家餐桌上四季常备油炒过的黑豆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水豆豉。
⑥水豆豉一般在夏季制作,母亲会在一个大细竹筐箩中,用大幅豆包布盖住煮熟的新鲜黄豆,让其发酵。一两天过后,若掌握不住分寸,那真就不能吃了,但母亲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将产生出黏液的裂开的豆瓣取出,再加上盐、碎花椒、姜屑、芝麻大小的辣椒屑,制作成带水浆状态的食品,这就是水豆豉。母亲会把成品装进一个陶罐,每餐倒出一碗,放入一个汤匙,吃饭的时候,可以舀出来直接吃,也可以拌饭、拌面或涂抹在馒头片上吃。
⑦母亲制作的三种常备菜,是家庭亲情的凝聚物。父亲1951年赴湖南,回家后第一餐就要求母亲搛出一大盘泡菜。母亲问:“湖南不也有泡菜吗?”父亲答:“那个 自然也很好吃,不过我今天就要吃你泡的,要横扫一大盘!”说完他们相视而笑。姐姐考上了哈尔滨的大学,暑假回家,母亲要给她烧条鱼,姐姐说:“不要!我只要咱们家的老三样!”果然,一盘泡菜、一盘卤肉、一小碗水豆豉,连主食也免了,吃完她三赞:“爽死了!香死了!美死了!”
⑧母亲好客,亲友们来了总是留饭。凡在我家享受过母亲厨艺的亲朋来客,也都会得出相同的结论:确实比餐馆的还好吃,而且有特色!
⑨母亲一生与父亲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父亲既然爱吃西餐,她就尝试在家里为父亲烹制西餐。记得她有时会为父亲制作西式土豆泥、酸黄瓜、腌甜菜,她烹出的罗宋汤,令父亲赞叹,说是比西餐馆的还好!我也就憬悟:母亲的厨艺,也是她和父亲爱情的延伸。后来,父亲调到张家口任教,那时张家口是苦寒之地,加上遇到供应困难,一般家庭都觉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母亲却非常乐观地随父亲在那里生活。寒暑假我过去看望他们,惊讶地发现,母亲仍有施展厨艺的机会。那里的带鱼十分瘦薄,头尾剁掉后所剩无几,左右邻居都把鱼头剁掉抛弃,母亲劝阻了他们,并以身作则 , 将那些鱼头鱼尾烹制成酥脆味浓的下饭美食,分给邻居们品尝后,各家主妇纷纷效法,都赞真妙!那时父亲有黄豆的特殊供应,母亲制成豆豉,喝杂粮菜粥时佐餐,味道极好,也曾赠送邻居一些,皆大欢喜。
⑩父亲去世后,母亲在我两位哥哥、一位姐姐和我家轮流居住。我们当然都不会再让她给晚辈做饭,但她往往技痒,还时不时露一手。但孙辈在吃了她烹出的菜后,会私下问我:“你总说奶奶烧的菜好吃得不行,怎么我吃着也平常?”哥姊和我都心知肚明,那是因为母亲年事高了,她的视力、嗅觉、味觉都衰退了,烹饪时已经难以准确把握食材、火候、咸淡,但我们绝不对年迈的母亲的厨艺提出意见,我们吃下的,是养育之恩,是浓酽的亲情。
⑪中国传统文化中,家庭文化是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家常菜又是家庭文化中极其重要的一项。不是我刻意要将母亲的厨艺价值拔高,我是真觉得那是一种融进亲情、友情、爱情,乃至邻里情、乡土情、民族情的,既平凡又神圣的文化存在。
(选自《青年文摘》2022年第19期,有删改)
①作者在记叙中穿插了精当的议论。请联系上下文,理解第⑦段画线句子的含义并体会其作用。
母亲制作的三种常备菜,是家庭亲情的凝聚物。
②联系文章内容说说下面句子中加点词语的含义。
母亲劝阻了他们,并以身作则 , 将那些鱼头鱼尾烹制成酥脆味浓的下饭美食,分给邻居们品尝后,各家主妇纷纷效法,都赞真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