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荷花淀(节选)
孙 犁
女人们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过了两天,四个青年妇女集在水生家里来,大家商量。
“听说他们还在这里没走。我不拖尾巴,可是忘下了一件衣裳。”
“我有句要紧的话,得和他说说。”
“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水生的女人说。
“哪里就碰得那么巧,我们快去快回来。”
“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啊!”
于是这几个女人偷偷坐在一只小船上,划到对面马庄去了。
到了马庄,他们不敢到街上去找,来到村头一个亲戚家里。亲戚说:“你们来的不巧。昨天晚上他们还在这里,半夜里走了,谁也不知开到那里去。你们不用惦记他们,听说水生一来就当了副排长,大家都是欢天喜地的……”
几个女人羞红着脸告辞出来,摇开靠在岸边上的小船。现在已经快到晌午了,万里无云,可是因为在水上,还有些凉风。这风从南面吹过来,从稻秧上苇尖吹过来。水里没有一只船,水像无边的跳荡的水银。
几个女人有点失望,也有些伤心,各人在心里骂着自己的狠心贼。可是青年人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女人们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愉快。不久,她们就又说笑起来了。
“你看说走就走了。”
“可慌①哩,比什么也慌,比过新年,娶新——也没见他这么慌过!”
“拴马桩也不顶事了。”
“不行了,脱了缰了!”
“一到军队里,他一准得忘了家里的人。”
“那是真的,我们家里住过一些年轻的队伍,一天到晚仰着脖子,出来唱,进去唱,我们一辈子也没那么乐过。等他们闲下来没有事了,我就傻想:该低下头了吧。你猜人家干什么?用白粉子在我家映壁上画上许多圆圈圈,一个一个蹲在院子里,托着枪瞄那个,又唱起来了!”
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到水里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生长去了。
“现在你知道他们到了哪里?”
“管他哩!也许跑到天边上去了。”
她们都抬起头往远处看了看。
“唉呀!那边过来一只船。”
“唉呀!日本,你看那衣裳!”
“快摇!”
小船拼命往前摇。她们心里也许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冒冒失失走来,也许有些怨恨那些走远了的人。但是立刻就想,什么也别想了,快摇,大船紧紧追过来。
大船追得很紧。
幸亏是这些青年妇女,白洋淀长大的,她们摇的小船飞快。小船活象离开了水波的一条打跳的梭鱼。她们从小跟这小船打交道,驶起来就象织布穿梭、缝衣透针一般快。
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
后面大船来的飞快。那明明白白是鬼子!这几个青年妇女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水在两旁大声地哗哗,哗哗,哗哗哗!
“往荷花淀里摇!那里水浅,大船过不去。”
她们奔着那不知道有几亩大小的荷花淀去,那一望无边无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象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②高高的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
【注】①方言,兴奋。②指荷花的花苞,像箭头一样顶在花梗上。
文本二:
写小说应该是因人设事(情节),反过来,又可以见景生情(新的情节),这样循环往复,就成布局、就成结构。
《红楼梦》写了一些大排场,比如秦可卿之死,这是为了表现王熙凤的才干而设;写了元春归省,则借此机会表现很多人物的身分、地位、性格。这些大排场,我们也可以叫它中心事件。《红楼梦》里这些大事件都不孤立,前因后果都很清楚,而且潜伏很长,波及很远。比如元春归省,这不只是繁华场面,它牵动着全书的布局。最明显的是归省修造了大观园,使姐妹们都住进去,作为故事的中心场地。它又包括着许多小情节,比如:归省买来了小戏子,这就是芳官等人的出处,归省要用尼姑,这就是妙玉的出处。而这些人在书中,并非十分次要的人物。在这里,大的情节又起纲的作用,它牵动着很多小的情节。
曹雪芹在处理大情节时,总是像观览大江大河一样,先找它的发源,细察它的汇流,看好它的来龙去脉。比如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受笞挞”,先是用“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拨”这样一个小动作,极其生动地写宝玉和金钏之调情。然后,出乎意外的王夫人一巴掌,已经使事件严重,但作者暂把这个危机放下,接着写“划蔷”,写“撕扇子”,写“麒麟”,写“诉肺腑”,这就是写贾宝玉自己仍在随波逐流地浮在爱情的无边孽海之上;而林、薛、史、花等人,却以他为中原之鹿,正在进行殊死的情场大角逐。直到宝玉迷离恍惚、六神无主,才写“老爷叫他”,接着又是忠顺王府来要人,又是贾环告状,这才是“不肖种种”,步步紧逼、气上加气,使得“大受笞挞”有声有色。打过了,接着又是贾母训子,林黛玉抹眼泪,这样情节相连,还容易揣想。而因此引起宝黛交讽,甚至薛蟠耍无赖,玉钏调羹这一系列的小情节,都写得这样合情合理、自然生动。
他写一个中心事件,总是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一大石,不只附近的水面动荡,摇动荷花,惊动游鱼,也使过往的小艇颠簸,潜藏的水鸟惊起,浪环相逐,一直波及四岸;投石的地方已经平息,而它的四周仍动荡拍击不已。
这就叫做精心结构。
(摘自孙犁《如何写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