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节选)
冯至
在人口稀少的地带,我们走入任何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原,总觉得他们在洪荒时代大半就 是这样。不起一些变化,千百年如一 日,默默地对着永恒。我们刚到这里来时,对于这座山林, 也是那样感想,但是一条窄窄的石路的残迹泄露了一些秘密。
我们走入山谷,沿着小溪,走两三里到了水源,转上山坡,便是我们居住的地方。但是我们 从城内向这里来的中途,忽然觉得踏上了一条旧路。那条路是用石块砌成,从距谷 口还有四五里 远的一个村庄里伸出,向山谷这边引来,先是断断续续,随后就隐隐约约地消失了。我想,这条 石路一定有一个时期宛宛转转地一直伸入谷口,在谷内溪水的两旁,现在只有树木的地带,曾经 有过房屋,只有草的山坡上,曾经有过田园。
过了许久,我才知道,这里实际上有过村落。这里原有的山村,是一次便毁灭了呢,还是渐 渐地凋零下去,我们都无从知道。我们没有方法去追寻它们,只有在草木之间感到一些它们的余 韵。
最可爱的是那条小溪的水源,从我们对面山的山脚下涌出的泉水;它不分昼夜地在那儿流, 几棵树环绕着它,形成一个阴凉的所在。我们感谢它,若是没有它,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居住,那 山村也不会曾经在这里滋长。这清冽的泉水,养育我们,同时也养育过往日那村里的人们。人和 人,只要是共同吃过一棵树上的果实,共同饮过一条河里的水,或是共同担受过一个地方的风雨, 不管是时间或空间把它们隔离得有多么远,彼此都会感到几分亲切,彼此的生命都有些声息相通 的地方。
其次就是鼠曲草。这种在欧洲非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不容易采撷得到的名贵的小草。在这 里每逢暮春和初秋却一年两季地开遍了山坡。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 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每当我看
见这幅图像,就会觉得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 自然而然地凋落了。于是我可以肯定, 那消逝了的村庄必定也曾经被这些白色的小草围绕着,在山腰里一言不语地负担着一切。后来一 个横来的运命使它骤然死去,不留下一些夸耀后人的事迹。
雨季是山上最热闹的时代,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太阳出来一蒸发,草间的菌子,俯拾皆是: 有的红如胭脂,青如青苔,褐如牛肝, 白如蛋白,还有一种赭色的,放在水里立即变成靛蓝的颜 色。这些彩菌,不知点缀过多少民族童话,它们一定也滋养过那山村里的人们的身体和儿童的幻 想吧。
两三年来,这一切,给我的生命许多滋养。但我相信它们也曾以同样的坦白和恩惠对待那消 逝了的村庄。这些风物,好像至今还在述说它的运命。在风雨如晦的时刻,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 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联。
①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
②第二天太阳出来一蒸发,草间的菌子,俯拾皆是:有的红如胭脂,青如青苔,褐如牛肝, 白如 蛋白,还有一种赭色的,放在水里立即变成靛蓝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