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下
萧乾
环哥路上蹦着闹着,小耳朵就没听到那辛酸的:“咱日子这下可苦了。你放规矩点儿就算心疼妈啦!”
把带来的那份小行李安插在才腾出的一间厢房后,妈就开始呜咽着跟姨说了起来。姨口口声声地说:“离了倒好!”
姨父用极客气、极有礼貌的样子劝妈放心,说:“地方有的是,都是一家人。”对这和善的男人,妈仿佛倒要哭了出来。
姨家的什么都讲究。环哥躺在木床上,晃着小脑袋,想着姨家堂屋条案上那玻璃盆景,花花绿绿的。簟瓶里还插有大大荷叶托着的纸莲花。他翻过身来问:“妈,妈,姨家八仙桌上答答答响着的是什么呀?”妈推了他一掌:“小鬼,睡吧。”
天一亮,环哥要看那肥胖的龙睛鱼去。他要起来。
“给我睡下,小鬼。”
“干么,平常这时我不已经该去拾粪了吗?”
“这是城里。人家还没起呢,你不能胡闹!”
环哥一定要爬起来。妈死命地捺住他,直到他答应起来不出房门。
吃过早粥。环哥问妈“有啥活儿做呵”,可是,连妈想找事做还没有头绪呢。就说:“小兔崽子,你给我乖乖儿地在房里呆着就是做活儿了。”
这,环哥哪儿成,一个爬惯了树钻惯了高粱地的孩子!一转眼,他就丢下纳鞋底子的妈,溜出房去了。
一出房门,就见到梳了鲜红红、圆滚滚瓣子的表妹蹲下两条小腿,低着腰,在花丛里拾花籽,环哥就也帮起手来。不一会儿表妹就和他熟起来。他就说:“该叫我掐两朵花给我妈了!”环哥居心逗表妹,就索性把顶大的一朵掐了下来。登时,小姑娘就忘掉了适才的友谊,呜咽着“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的家”地走进厢房来,噘着小嘴告状。
妈听了多扎心哪。她只好拍拍外甥女抽缩着的小肩膀,再在亲生的肉上拧两下。
环哥一向对付身体上折磨的办法是一阵巨大而无泪的嚎啕。于是,午饭的时候,姨父好心地劝妈还是别打孩子。
没有了同伴,环哥意识着寂寞了。他想着家里那条体己的黄狗。他想着黄昏的高粱怎样一仰一俯地向他点首。他想起杜家的猫又快要生养了,还答应给环哥一只黑白花的呢。他想起这场雨秋瓜要完了。梁家园的枣快熟了吧,该约谁扛了小竹竿去偷呢。
想到枣,环哥对着那由屋脊背后伸出来的枣出神。看到那挂满了红绿果实的树枝,他下意识地感到家乡味来。表弟下学了。环哥两只粗手抓着表弟文弱的肩膀问:“你会爬树吗?”
“不会。”
“来。”环哥牵了表弟的袖头往后院走。“我爬给你看。”
表弟羞怯怯地倚在院门。这不是他常来的地方。
“你呆在底下。我去打,你捡。”环哥盘了双臂熟练地嘱咐着。
“不,不。我爸爸不准动这树。他留八月节雇人打下来,送衙门上司的礼。”
“干么雇人打呢,真是饭桶!来吧。瞧——”环哥吹了口拳头,便把一只脚蹬定那枣树的一块疤痕,双手一抱,就离开地皮了,吓得立在地面上的同伴直嚷留神。
“算什么!这白玩儿!”说着,环哥敏捷地掉换了三脚两脚,小小身子已隐在果实累累的树枝上去了。随着,运用了小身躯所有的气力在那树枝上蹦跳,立时树叶如暴雨似地刷刷地摩擦了起来。长圆的枣,满红的,半红的,甚而青青的,都如雹似的必剥必剥地坠到墙根下,坠到熟菊花茎下,坠到表弟脖子上了。立时,羞怯的孩子也为这阵枣雨兴奋起来,乐着屈下了腰,选红的向腰间揽。
环哥骄傲地说:“这,这不算什么!我们家里的树比这两棵还壮。结的圆枣有这么大——”说着环哥用两个手指圈成一个大大的圆环。
“你爸让你上树吗?”表弟关切环哥在家中的自由。
“我爸有半年多不在家了,”环哥夸耀地说,“我爸在北平有了阔事情。北平是顶大顶大的地方。比这儿还阔多了。什么都有——”
“别瞎吹,你没有爸爸的。”
“你敢说!你才没有呢!”
“别急,我昨儿晚上听我妈和我爸说——”
“说什么?”
“说你爸不要你们了!”
“放屁!”环哥挽起袖子来了。“你瞎说我揍你!”
环哥一把就抓着表弟的领子,啪的一声,环哥的手掌落在那细嫩的皮肉上,随着是表弟的哭声。
环哥丢下表弟扯开线绽的领口,丢下那些“臭”枣,撞了慌忙奔来的姨母个满怀,就一直逃回厢房去。
看了环哥身上的泥渍,妈着急起来了。
“又做什么孽了,小鬼!”
“妈,”环哥噙着热热的泪扑到妈怀里去,“爸是不要咱们了吗?”
妈由窗口看着飘在暮色里的炊烟,茫然地摇头。
晚上,姨到房里和妈说呀说呀说到半夜。环哥蜷在床里酣睡了。朦胧中,他只听姨说了许多声:“姐姐,只怨我拿不了你妹夫的主。”
等环哥醒来,那只柳条箱又已捆好立在门口了。姨父微笑地走进来,摸着下颏,用极温善有礼貌的样子说:“地方有的是。都是自家人。干么这么仓促?”
环哥用赞同的眼色瞅着妈,但妈却用勉强的微笑对这温善的人摇头。
一九三四年九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