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剧本《长津湖》(有删减)
【浙江湖州,渔火点点,橹声咿呀,一片宁静祥和。水乡船上,伍千里抱伍百里骨灰上】
千里:(下跪磕头)爹,妈,我没有把老大照顾好。
伍妈:(祭奠)老大,吃吧。(夹菜给千里)老二,你也吃。(抹泪)
伍爸:你在队伍,给人家弄啥?(答;当连长)管多少人?
千里:150多号人。
伍爸:那是大官啊!
千里:嗯,大官,大官!(端一碗酒敬酒)我听下河滩的陈跛子说,政府给咱分了两亩三分地?四七年,我们打蒙阴,我在那儿看见一房子,硬山搁顶,两进院,那檐子底下,能住五窝燕子。咱家世世代代,在这水上漂着,等把那房子盖起来,看这十里八乡咋看咱家!(说完数钱,给母亲)妈,这是我津贴,咱明年二月二开工,立冬就能完活。等我再回来,给老三好好说个媳妇。
伍妈:(哽咽)你还要走啊?还要打仗?
千里:(安慰)妈,不打仗了,没仗打了!
(晚上,伍千里躺在船上。)
万里:(戳戳伍千里)拿枪给我看看,看看!
千里:(把枪卸了弹夹递给万里)别拿枪指人(抢回来)!叫你别拿枪指人。
(岸上有骑兵高喊:第九兵团司令部命令!全体都有。连长伍千里,有紧急军令,停止探家,天亮归队!
伍千里大声回答“是!”转身)
万里:哥——哥——
千里:(看到父母无言的脸)……立春就回来。
父母:好。
千里:回来给你们盖房子。(转向万里笑笑,回头走了)
万里:(跟上)我要跟你打仗去。
千里:(转头看看他)大哥说,我们俩把该打的仗都打了,不让你打。(捏万里的脸)包子,等我回来。回头见。
【伍万里偷偷入伍,入七连。去往朝鲜火车上。】
千里:(对雷睢生)那个新兵归炮排,待会儿登记入册。
雷睢生:(收刀)不要,我这儿不缺人。
千里:(耳语)他叫伍万里。……您教教他。
雷睢生:这仗就要打起来了,我怎么教啊?
千里:您怎么教我的就怎么教他,(低声)教他怎么活下去,哥。(看万里)你跟着雷班长。
万里:(车厢里,对老兵)看什么看啊?
余从戎:(吐出瓜子皮,喷笑)大闺女啊?还怕看?
雷睢生:为啥要当兵啊?
万里:为了让我哥瞧得起我。
雷睢生:(嗤之以鼻)这是什么话?让你的敌人瞧得起你,那才叫硬气!
万里:(思考一下)——什么时候发我的枪啊?
雷睢生:想要枪啊?战场上自己缴去。(问大家)是不是?(众人齐答:是)
(余从戎捏着万里的领口推搡,挑衅地笑,看到万里生气,“哟”的一声转身就跑,万里追打他)
……
雷睢生:他不识逗,差不多就行了。
余从戎:来呀,瓜娃子,我给你介绍一下,我叫余从戎,第七穿插连一排长。(抽个空扑到万里身上)服不服?
雷睢生:(万里甩掉他,去抢地上的枪,雷一脚踩着)不行!不许抄家伙!自己丢的人,自己挣回来,啊?
余从戎:再介绍一下这位,炮排排长。
雷睢生:(抱着手)我姓雷。
余从戎:你大哥你二哥,都是他带出来的兵。(扶起伍万里)记住了,在七连,他就是雷爸,就是雷爹。(捏万里脸蛋,众人齐呼:叫雷爹)
(车厢一侧,伍千里和最后一刻从上海赶回部队的梅生聊天)
千里:又要打仗了,你怎么想?
梅生:你呢?战场的二次恐惧。
千里:书上说的,像当新兵的时候害怕,那感觉,一模一样。
(战友拉住伍万里,打不过,就别打了。)
万里:放开我。我干死他。
千里:(进入乱成一团的车厢)我走错车厢了吗?
雷睢生:是我让余从戎试试他的性子。
万里:(委屈地)哥,他们欺负我!
千里:欺负你?你打回去啊!
万里;(不服气)他们人多!
千里:(大声地)七连每一次遇到的敌人,都比我们多好几倍。你也去和敌人说,你们人多!(走过去,正正伍万里的帽子)现在举行伍万里的入连仪式,(长声喊)敬礼!礼毕!现在报数!……
雷睢生:敌人的后方,就是我军的前沿。七连用自己的大伤亡,换来了我军的小伤亡。伤亡不值得夸耀,挺住就是一切。
千里:懂了吗?你现在是第七穿插连第677名战士。你会说,哪有那么多人啊,这个车厢不就是100来人吗?我们是把七连一直以来牺牲的、退伍的战士,全加在一起。
梅生:为了记住他们,我再说一遍……
千里:(打断)不用再说!该记得住的时候一定记得住!伍万里,你害怕老兵们不接受你,我给你说,到了战场上,一个蛋被从外面破开,注定被吃掉。你要是能从里面自己啄开,(顿一顿)没准是只鹰!(环顾四方)我宣布,伍万里同志,无组织无纪律,原定授枪仪式,取消,解散!
万里:(恨恨地)老子不干了!你从头就不想让我当兵!行,老子走!(拉开车厢门,车厢门打开,长城逶迤,山河壮丽,众人仰望)
千里:(深情地)就罚你站在这,站到天亮。
(伍万里似有所动,不再提退伍之事,笔直站立,直到深夜)
雷睢生:(递枪给万里)拿着吧,记住啊,枪口永远不要对着自己人。你睡我上铺,走!
万里:(接过枪,乐)连长让我站到天亮,还没到时间呢。
雷睢生:你们哥俩,没一个是让人省心的!
(本剧本根据电影《长津湖》情节整理而成)
娜拉走后怎样
易卜生的著作,除了几十首诗之外,其余都是剧本。这些剧本里面,有一时期是大抵含有社会问题的,世间也称作“社会剧”,其中有一篇就是《娜拉》。《娜拉》一名Ein Puppenheim,中国译作《傀儡家庭》(即《玩偶之家》)。娜拉当初是满足地生活在所谓幸福的家庭里的,但是她竟觉悟了;自己是丈夫的傀儡,孩子们又是她的傀儡。她于是走了,只听得关门声,接着就是闭幕。
娜拉要怎样才不走呢?或者说易卜生自己有解答,就是Die Frau vom Meere(《海上夫人》)。这女人是已经结了婚的,然而先前有一个爱人在海的彼岸,一日突然寻来,叫她一同去。她便告知她的丈夫,要和那外来人会面。临末,她的丈夫说:“现在放你完全自由。(走与不走)你能够自己选择,并且还要自己负责任。”于是什么事全都改变,她就不走了。这样看来,娜拉倘也得到这样的自由,或者也便可以安住。
但娜拉毕竟是走了的。娜拉走后怎样?——别人可是也发表过意见的。一个英国人曾作一篇戏剧,说一个新式的女子走出家庭,再也没有路走,终于堕落,进了妓院。还有一个中国人,——我称他什么呢?上海的文学家罢,——说他所见的《娜拉》是和现译本不同,娜拉终于回来了。这样的本子可惜没有第二人看见,除非是易卜生自己寄给他的。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只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的。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地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战斗不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贵了,这就是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
其实,在现在,一个娜拉的出走,或者也许不至于感到困难,因为这人物很特别,举动也新鲜,能得到若干人的同情,帮助着生活。生活在人们的同情之下,已经是不自由了,然而倘有一百个娜拉出走,便连同情也减少,有一千一万个出走,就得到厌恶了,断不如自己握着经济权之为可靠。
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还是傀儡。无非被人所牵的事可以减少,而自己能牵的傀儡可以增多罢了。因为在现在的社会里,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这决不是几个女人取得经济权所能救的。但人不能饿着静候理想世界的到来,至少也得留一点残喘,正如涸辙之鲋,急谋升斗之水一样,就要这较为切近的经济权,一面再想别的法。
如果经济制度竟改革了,那上文当然完全是废话。
然而上文,是又将娜拉当作一个普通的人物而说的,假使她很特别,自己情愿闯出去做牺牲,那就又是另一回事。我们无权去劝诱人做牺牲,也无权去阻止人做牺牲。况且世上也尽有乐于牺牲、乐于受苦的人物。虽说背着咒诅,可是大约总该是觉得走比安息还适意,所以始终狂走的罢。
只是这牺牲的适意是属于自己的,与志士们之所谓为社会者无涉。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予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
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我想这鞭子总要来,好坏是别一问题,然而总要打到的。但是从哪里来,怎么地来,我也是不能确切地知道。
(摘编自鲁迅《娜拉走后怎样》,有删改)
锻 炼
艾芜
第一封信
姐姐:
我又静下来跟你写信了!姐姐,我从来还没有这么喜欢过!我觉得这几天来活着的每一分钟都值得赞美。你想,当一个人从危难和死亡中逃出来而又觉着自己真正安全了的时候,这是没法子忍着快乐的。姐姐,我怕告诉你,但又忍不住不告诉你,我们那个沦陷了几年的家乡,弟弟冒 险回去过一趟。
我们部队一探到日本兵夜里把粮食运到江边,又把子弹搬上来,便决定去公路拦城。知道夜袭的地方就在我家乡,我兴奋得不得了。可惜那一夜太黑了,想要在大地上看出什么来,是很不 容易的。
不过,我渐渐感觉出了。水浸着芦苇的小塘,就是我同爸爸垂钓过的那个小塘;高出在小河上的拱桥,就是我和姐姐看过捕鱼的那个拱桥;穿在田野中的村路,两旁镶着青青的小棉花地的, 就是我读书倦了常常踏着夕阳去散步的那些村路……当我感觉出来时,真有说不出来的喜悦,但同时又多么难过呵!四年前,我们还可以对着田野大声唱歌,现在却连咳嗽也不敢;四年前,我们还可以随意在小河边上,抛着石头打野鸭,现在却连沾在草鞋底下的泥土,都怕落在水里。我和我的同伴,伏在林子里面,想着想着,心里禁不住疼痛起来--故乡呵,是多么亲切,却又多么生疏……
不久,队长叫我们格外注意,这才打断了我的沉思,一心一意倾听着远处驰来的汽车的声音。
姐姐,写到这里,突然接到日本兵又来袭击村子的消息,我们又得立刻移动了,不能再从容不迫地给你写信了。
弟弟青牧
六月三十日
第二封信
姐姐:
部队现在已移到山里了。今晚大伙都下山夜袭去了。他们要我静养几天,我便继续写前次尚
未写完的信。
那次夜袭,起初全把日本兵打散了,但因搬运粮食和军火,耽搁了时间,就遭了敌人反攻,竞至陷入包围。有些人突围跑了,有些人打死了。幸赖这些地方是我的故乡,先前走得熟得不能再熟。我便趁着地里棉花枝叶的遮掩。向我们那个院子爬去,天亮时,书便趁着四下没人,大胆 走进门去。
当年选难让帮忙看家的佃户阿长,看出是我,连忙请我进屋,又到门外去瞧瞧,看有没有人尾来。
我的书房仍和先前一样,书架和书桌,都摆得好好的。我向阿长表明谢意,他说这是他儿子阿宁保管的,并带着骄傲的神情,夸奖何宁,说他已进了中学。书读得很好,不错,难怪书桌上摆有代效、地理、历史的教本,以及我先前并未留下的,如翻译的短篇小说集那类的书。接着就有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穿着一身学生制服,走进来向我打招呼,脸上却带着惊奇而又欢喜的样 子。唉,谁还能认出这就是我们从小看大的,那个拖鼻涕的看牛孩子呢?
这几年的田租,除了一部分花给阿宁的教育费上,当然还有许多剩下的,我想捐些钱。给部队,便讲了出来。你知道,我们部队没有饷,全靠人民养活,阿长只推说日本人捐税很重。我说我这几年最关心的,是打退敌人,顺着这句话,我同他讲国家大事来。
阿长神情很冷静,既不搭话,也没现出什么感动。
我难受起来:“阿长老爹,这用不着你劳多大神,敌人有什么动静,你留心看在眼里我们这 边有人来,你就告诉他……”
何长老头子现出害怕的神情说:“要是日本人知道了呢?”
阿宁一直带着兴奋的神情在旁听,忍不住插嘴道:“爸爸,我看这没什么要紧的”。 阿长老头子却恶狠狠地骂道:“有你讲的了!出去!”
阿宁脸上显得很痛苦,眼里含着泪。
见他儿子出去,阿长老头子便立即走来拍拍我的肩膀,小声地说:“你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我儿子在旁,我不好说的,老实说一句,我比谁都要恨日本人些....以后,你们队伍要我做 什么,只通知我一个人好了。”
姐姐,我入世太浅,完全受了骗。晚间当我睡着的时候,他就去引日本兵抓我来了。
写到这里,夜袭的弟兄已经回来了,他们这次得到很大的胜利,我没法写下去了,明天再继
续吧!
弟弟青牧
七月三日
第三封信
姐姐:
谁放我走的呢?姐姐,你真想不到吧,就是阿长老家伙的儿子阿宁,那一夜,他背叛了父亲, 同我一道走了。
这个年轻人,不仅因为救过我,我就格外喜欢他,而是他带来了无限的光明,展现出更年轻的另一代人,即使完全受了敌人的奴化教育,也还心向着祖国。那一夜,我们悄悄地穿过田野, 越过小河,走了二十多里路的时候,才敢小声地谈起话来。
我记起在他书桌上摆的那本翻译的短篇小说了 问他道:“你还读别的书没有?”
他连忙回答道:“有的,有的!暗中我们还读了好些书。那些都是学校严厉禁止的,说来真觉得奇怪,他们越禁止,我们就越偷读得热心。我常常做梦都在想,我能到我们中国自由的地方去,那多好呀!……呃,总是找不着门路……现在总算碰着你了!”声音有些兴奋得颤抖起来, “现在请你告诉我,到我们中国人可以自由的地方,还有乡远?”
我告诉他不要性急:“这里还是作战区域,不过有我们中国军队的地方,就有自由!”
姐姐,这年轻人到了部队,便受到极大的欢迎,人人都喊他“小英雄”。他高中还没毕业,我主张他再去读书,他不愿意,眼红我们这里武装起来的年轻弟兄。他指着他们说:“我也要像 他们一样,要一支手枪,两颗手榴弹。”
现在我写这封信时,他就正坐在我旁边。我写完这封信,递给他读,他快乐得脸红起来,要 我附上一笔,说他阿宁问你的好!
弟弟青牧
七月五日(有删改)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巧姐,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他来。”说着便丢下了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上来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宝钗回身指道:“他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他们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说着便逶迤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儿一处长大,他兄妹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罢了,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外头去。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的好不伤感。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她哭道是: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选自《红楼梦》第二十七、二十八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有删减)
西征记(节选)
宗 璞
晴朗的日子没有几天,天空又变得阴沉沉的,像随时要撒下雨雪。
孟嵋坐在教室里,准备上课。这节课是江昉先生的“楚辞”。这些日子因抗日战事和学生从军,人心波动不安,但教室里还是坐满了人。
江昉抱着一摞书走进教室,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国殇”两个大字。读完全诗,默然片刻,他开始讲,讲到“首身离兮心不惩”时,激昂起来:“人死了,可是其心不改,精神不死……最后一句‘魂魄毅兮为鬼雄’,这个‘毅’字很重要。”他起身到黑板前写字,只听“哧”的一声,长衫的下摆被椅上露出的钉子撕破了,现出里面的旧棉袍,有好几个破洞,棉絮从破洞里露出来。江昉毫无所觉,只管讲述,棉絮探着头陪伴他一直到下课。
江昉放下粉笔,几个同学围上去提问题。一会儿,人散去了。孟嵋早从老校工处拿来了针线,走上来说:“江伯伯,我来缝一下,不然走起路来不方便。”江昉看看嵋,有些惊异地说:“你真长大了。”遂脱下长衫放在教桌上,嵋把撕破处对好,飞针走线,针脚匀净细密,这是碧初特意教的,一时缝毕,将长衫递给江昉。
江昉走后,嵋也离开教室,恰遇庄无因来找她。又下雪了,下得很急,不像昆明的雪。两人转过几间教室,走进图书馆。他们在最里面的长桌前,对面坐了。无因取出一叠粗纸,开始笔谈。
“解析几何有问题么?”嵋的下节课是解析几何。
“现在的问题不是解析几何,我有更重要的问题。”
无因脸上显出一个大问号。
“我在想,社会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最应该做什么?我想去从军,像玮玮哥那样。”嵋在“从军”下面重重地画了条横线。
“你从军能做什么?我很难想象。”
急雪在窗外飞舞,敲打着薄薄的玻璃窗。窗隙中透进了冷风,有同学过去将窗关紧。这一切他们两人都没有觉察。
“我做我能做的一切。”这是嵋的回答。无因写道:“我可以做些建议吗?”
“我知道你的建议,应该好好读书,可是现在更需要我们的地方是战场。”
无因看了不语。嵋又推过一张纸来,上写着:“我想去加一把力,打胜仗,好结束战争。我想,那也是我们的本分。”
“当然我也有这样的本分,不过我也有别的本分。你也有别的本分。”
嵋抬头望了无因一眼。继续低头看那张粗纸:
“你应该继续读书,你会有大作为的。你没有被征调,也不需要你做志愿者。”
两人相视无语。无因收起那些粗纸,他们走出图书馆。急雪已经过去,几点雪花缓缓飘落。
嵋去上解析几何,走过另一间教室时,正遇李之薇出来,两人遂一起走。“我正要去找你,”之薇说,“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大决定。”
“我也有一个大决定。”嵋说。两人对望,都笑了。
晚饭后孟弗之才回来,嵋与合子端过一个炭盆,让他烤烤手脚。母亲吕碧初也走过来,坐在对面椅上。嵋、合子各自拿了小板凳偎在父母身旁。弗之下午去送一批出发的学生,他说:“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那些年轻的脸,一个个都显得那样聪明活泼。我们不得不将他们送上战场,我们不得不如此。我难过的是,自己不能去。”
灯光昏暗,弗之长叹一声。这时嵋忽然大声说:“爹爹,娘,我要去从军。”
碧初猛然站起来,一手扶住嵋的肩。
“你?”弗之说,“可你是女孩子!”
正上高二的弟弟合子委屈地说:“我已经去报过名了,可是说我年纪太小了。”
嵋说:“我认真考虑过了,我要为胜利加一把力。”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弗之喃喃自语。
“我不必‘市鞍马’,也不是‘替爷征’——不过,也算是代爹爹完成一个心愿吧。”嵋说着,望了母亲一眼,不觉流下泪来。碧初也已泪光莹然,一大滴眼泪落在嵋的额上。弗之伸手拭去了这滴泪,又抚着嵋的头,手在微微颤抖,默然不语。燃烧的木炭由红转白,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一晚,弗之夫妇很久不能入睡。就嵋的性格来讲,她做出什么事,他们都不会惊异。他们能给嵋什么?只能是一副小小的行囊,装着她打胜仗的信心。
次日,嵋清早到李之薇家。“我已经准备好了,”嵋说,“很顺利。”“我这里可不顺利,”之薇向房门扫了一眼,低声说,“妈妈和我吵,她不准我去。”
中午时分,李涟回来了。“薇儿,”李涟定了定神,唤了一声,和女儿之薇一起走到院中,“我可以明白地说,我支持你从军,国难当头,谁都有责任。若是说不通,就只管去好了。”
又一天,之薇特地到父母的卧房仔细擦拭了摆在墙角的小供桌。回头见母亲面容憔悴、神情黯然,心上一酸,走过来想抱住母亲。但是她没有这个习惯,几次张口,只说:“如果家里真需要我,我就不去。”母亲金士珍摇头,并不看她,说:“小处需要你比不上大处,你去吧!”这是之薇没有想到的,她一歪身坐在母亲身边。母女依偎着,许久没有话。
三日后,嵋戴着母亲缝制的温暖的手套,告别了父母,和之薇一起到曲靖医士训练班报到去了。
(有删改)
篱下
萧乾
环哥路上蹦着闹着,小耳朵就没听到那辛酸的:“咱日子这下可苦了。你放规矩点儿就算心疼妈啦!”
把带来的那份小行李安插在才腾出的一间厢房后,妈就开始呜咽着跟姨说了起来。姨口口声声地说:“离了倒好!”
姨父用极客气、极有礼貌的样子劝妈放心,说:“地方有的是,都是一家人。”对这和善的男人,妈仿佛倒要哭了出来。
姨家的什么都讲究。环哥躺在木床上,晃着小脑袋,想着姨家堂屋条案上那玻璃盆景,花花绿绿的。簟瓶里还插有大大荷叶托着的纸莲花。他翻过身来问:“妈,妈,姨家八仙桌上答答答响着的是什么呀?”妈推了他一掌:“小鬼,睡吧。”
天一亮,环哥要看那肥胖的龙睛鱼去。他要起来。
“给我睡下,小鬼。”
“干么,平常这时我不已经该去拾粪了吗?”
“这是城里。人家还没起呢,你不能胡闹!”
环哥一定要爬起来。妈死命地捺住他,直到他答应起来不出房门。
吃过早粥。环哥问妈“有啥活儿做呵”,可是,连妈想找事做还没有头绪呢。就说:“小兔崽子,你给我乖乖儿地在房里呆着就是做活儿了。”
这,环哥哪儿成,一个爬惯了树钻惯了高粱地的孩子!一转眼,他就丢下纳鞋底子的妈,溜出房去了。
一出房门,就见到梳了鲜红红、圆滚滚瓣子的表妹蹲下两条小腿,低着腰,在花丛里拾花籽,环哥就也帮起手来。不一会儿表妹就和他熟起来。他就说:“该叫我掐两朵花给我妈了!”环哥居心逗表妹,就索性把顶大的一朵掐了下来。登时,小姑娘就忘掉了适才的友谊,呜咽着“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的家”地走进厢房来,噘着小嘴告状。
妈听了多扎心哪。她只好拍拍外甥女抽缩着的小肩膀,再在亲生的肉上拧两下。
环哥一向对付身体上折磨的办法是一阵巨大而无泪的嚎啕。于是,午饭的时候,姨父好心地劝妈还是别打孩子。
没有了同伴,环哥意识着寂寞了。他想着家里那条体己的黄狗。他想着黄昏的高粱怎样一仰一俯地向他点首。他想起杜家的猫又快要生养了,还答应给环哥一只黑白花的呢。他想起这场雨秋瓜要完了。梁家园的枣快熟了吧,该约谁扛了小竹竿去偷呢。
想到枣,环哥对着那由屋脊背后伸出来的枣出神。看到那挂满了红绿果实的树枝,他下意识地感到家乡味来。表弟下学了。环哥两只粗手抓着表弟文弱的肩膀问:“你会爬树吗?”
“不会。”
“来。”环哥牵了表弟的袖头往后院走。“我爬给你看。”
表弟羞怯怯地倚在院门。这不是他常来的地方。
“你呆在底下。我去打,你捡。”环哥盘了双臂熟练地嘱咐着。
“不,不。我爸爸不准动这树。他留八月节雇人打下来,送衙门上司的礼。”
“干么雇人打呢,真是饭桶!来吧。瞧——”环哥吹了口拳头,便把一只脚蹬定那枣树的一块疤痕,双手一抱,就离开地皮了,吓得立在地面上的同伴直嚷留神。
“算什么!这白玩儿!”说着,环哥敏捷地掉换了三脚两脚,小小身子已隐在果实累累的树枝上去了。随着,运用了小身躯所有的气力在那树枝上蹦跳,立时树叶如暴雨似地刷刷地摩擦了起来。长圆的枣,满红的,半红的,甚而青青的,都如雹似的必剥必剥地坠到墙根下,坠到熟菊花茎下,坠到表弟脖子上了。立时,羞怯的孩子也为这阵枣雨兴奋起来,乐着屈下了腰,选红的向腰间揽。
环哥骄傲地说:“这,这不算什么!我们家里的树比这两棵还壮。结的圆枣有这么大——”说着环哥用两个手指圈成一个大大的圆环。
“你爸让你上树吗?”表弟关切环哥在家中的自由。
“我爸有半年多不在家了,”环哥夸耀地说,“我爸在北平有了阔事情。北平是顶大顶大的地方。比这儿还阔多了。什么都有——”
“别瞎吹,你没有爸爸的。”
“你敢说!你才没有呢!”
“别急,我昨儿晚上听我妈和我爸说——”
“说什么?”
“说你爸不要你们了!”
“放屁!”环哥挽起袖子来了。“你瞎说我揍你!”
环哥一把就抓着表弟的领子,啪的一声,环哥的手掌落在那细嫩的皮肉上,随着是表弟的哭声。
环哥丢下表弟扯开线绽的领口,丢下那些“臭”枣,撞了慌忙奔来的姨母个满怀,就一直逃回厢房去。
看了环哥身上的泥渍,妈着急起来了。
“又做什么孽了,小鬼!”
“妈,”环哥噙着热热的泪扑到妈怀里去,“爸是不要咱们了吗?”
妈由窗口看着飘在暮色里的炊烟,茫然地摇头。
晚上,姨到房里和妈说呀说呀说到半夜。环哥蜷在床里酣睡了。朦胧中,他只听姨说了许多声:“姐姐,只怨我拿不了你妹夫的主。”
等环哥醒来,那只柳条箱又已捆好立在门口了。姨父微笑地走进来,摸着下颏,用极温善有礼貌的样子说:“地方有的是。都是自家人。干么这么仓促?”
环哥用赞同的眼色瞅着妈,但妈却用勉强的微笑对这温善的人摇头。
一九三四年九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