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怆的狼歌
姜戎
晚饭后,包顺贵从毕利格家来到陈阵的蒙古包。他发给了陈阵和杨克一个可装六节电池的大号电筒,以往这是马倌才有资格用的武器和工具。包顺贵特别交待了任务:如果狼群攻到羊群旁边,就开大手电,不准点爆竹,让你们家的狗缠住狼。我已经通知你们附近几家,一见到灯亮,大伙都得带狗过来围狼。
包顺贵笑着说:想不到你们养条小狼,还有这么大的好处。要是这次能引来母狼和狼群,再杀它个七八条狼就算胜利。这回大狼可得上当啦,你们俩得小心点。不过嘛你们也得准备铁棒铁锹,以防万一。
这场草原上前所未有的以狼诱狼战,虽然后果难以预料,但已给枯燥的放牧生活增添了许多刺激。有几个特别恨狼,好久不上门的年轻马倌羊倌,也跑来问情况和熟悉环境地形,他们对这种从来没玩过的猎法很感兴趣。一个羊倌说,母狼最护崽子,它们知道狼崽在这儿一定会来抢的,最好每夜都来几条母狼,这样就能夜夜打到狼了。一个马倌说,狼吃了一次亏,再不会吃第二回。另一个羊倌说,要是来一大群硬冲怎么办?马倌说,狼再多也没有狗多,实在不行那就人狗一块上,打灯乱喊开枪放炮呗。
人们都走了以后,陈阵和杨克心事重重地坐在离小狼不远的毡子上,两人都深感内疚。杨克说:如果这次诱杀母狼成功,这招实在是太损了。掏了人家的全窝崽子还不够,还想利用狼的母爱,把母狼也杀了。以后咱俩真得后悔一辈子。
上半夜,毕利格老人又来了一趟。老人坐在两人旁边,默默抽旱烟,抽了两烟袋锅以后,老人像是安慰他的两个学生,又像是安慰自己,低声说道:过些日子蚊子一上来,马群还要遭大难,不杀些狼,今年的马驹子就剩不下多少了,腾格里也会看不过去的。
杨克问:阿爸,依您看,今晚母狼会不会来?
老人说:难说啊,用人养的小狼来引母狼,我活了这把年纪,还从来没使过这种损招,连听都没听说过。包主任非叫大伙利用小狼来打一次围,马驹死了那么多,不让包主任和几个马倌杀杀狼消消气,能成吗?
老人走了。盆地草场静悄悄,只有羊群咯吱吱的反刍声,偶尔也能听到大羊甩耳朵轰蚊子的扑噜噜的声音。
午夜刚过,狼嗥准时响起。狼群又发动声音疲劳战,三面山坡,嗥声一片。全队的狗群立即狂吠反击,巨大的声浪扑向狼群。狼嗥突然停止,但是狗叫声一停,狼嗥又起。几个回合过去,已经吼过一夜的狗群,认为狼在虚张声势,便开始节约自己的声音弹药,音量减弱,次数减少。
陈阵惊醒。狼圈里铁链声哗哗作响,小狼早已急得围着狼圈团团转。陈阵的嘴唇有些发抖,悄声说道:狼群的主力是冲着咱们的小狼来了,狼的记性真没得说。杨克手握大电
筒,也有些害怕。他摸了摸书包里的大爆竹说:要是狼群集体硬冲,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你打手电报警,我就往狼群里扔“手榴弹”。
侧耳细听,此夜的狼嗥声与前一夜的声音明显不同。前一夜的嗥声比较单一,只是骚扰威胁声。而此夜的狼嗥声却变化多端,高一声低一声,其中似乎有询问、有试探,甚至有母狼急切呼儿唤女的意思。陈阵听得全身发冷。
草原上,母狼爱崽护崽的故事流传极广:为了教狼崽捕猎,母狼经常冒险活抓羊羔;为了守护洞中的狼崽,不惜与猎人拼命;为了狼崽的安全,常常一夜一夜地叼着狼崽转移洞穴;为了喂饱小狼,常常把自己吃得几乎撑破肚子,再把肚中的食物全部吐给小狼;为
了狼群家族共同的利益,那些失去整窝小崽的母狼,会用自己的奶去喂养它姐妹或表姐妹的孩子。
而此刻,在春天里失去狼崽的母狼们,全都悲悲切切、怀有一线希望地跑来认子了。它们明明知道这里是额仑草原上营盘最集中、人狗枪最密集的危险之地,但是母狼们还是冒险逼近了。陈阵在这一刹那,真想解开小狼的皮项圈,让小狼与它那么多的妈妈们,母子团聚。然而,他不敢放,他担心只要小狼一冲出营盘的势力范围,自家或邻家的大狗,马上就会将它当做野狼,一拥而上把它撕碎。他也不敢把小狼带到远处黑暗中放生,那样,他自己就陷入了疯狂的母狼群中……
小狼似乎对与昨夜不同的声音异常敏感,它对三面六方的呼唤声,有些不知所措。它显然听不懂那些奇奇怪怪、变化复杂的嗥声,更不知道应当如何回应。狼群一直得不到小狼的回音,嗥声渐少。它们可能也不明白昨夜听到的千真万确的小狼嗥声,为什么不再出现了。
就在这时,小狼坐稳了身子,面朝西北开始发声。它低下头,“呜呜呜”地发出狼嗥的第一关键音,然后憋足气,慢慢抬头,“呜”音终于转换到“欧”音上来。“呜呜呜……欧……欧……”,小狼终于磕磕绊绊完成了一句不太标准的狼嗥声。
三面狼嗥戛然而止。
小狼等了一会,不见回音,就自顾自进一步开始发挥。它低头憋气,抬头吐出一长声。这次小狼终于完全恢复到昨夜的最高水平:“呜……欧……”,欧声悠长,带着奶声奶气的童音,像长箫、像薄簧、像小钟、像短牛角号,尾音不断,余波绵长。小狼对自己的这声长嗥极为满意,它不等狼群回音,竟一个长嗥接着一个长嗥,过起瘾来了。由于心急,嗥声的尾音稍稍变短。它的头越抬越高,直到鼻头指向腾格里。小狼的音质极嫩、极润、极纯,如婴如童,婉转清脆。在悠扬中它还自作主张地胡乱变调,即兴加了许多颤音和拐弯。
两人听得如痴如醉。杨克连连点头说:像!越听越像。那么多的蒙古民歌,几乎没有一首歌,不带长长的颤音和拐弯拖音的。可惜没有录音机,要是能把狼嗥狼歌和蒙古民歌,都录下来再作比较,那就一定能找出两者的关系来。陈阵说:苍凉悠长,像草原一样辽阔,可没人知道蒙古歌的源头原来是狼。
(节选自《狼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