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天上
毕飞宇
①蚕婆婆在这个悲伤的夜间开始追忆断桥镇养蚕的日子。成千上万的桑蚕交相辉映,洋溢 着星空一般的灿烂荧光。它们弯起背脊,又伸长了身体,一起涌向了蚕婆婆。它们的身体像梦 的指头,抚摩着蚕婆婆。每一个蚕季最后的几天总是难熬的,一到夜深人静,这个世界上最喧 闹的只剩下桑蚕啃噬桑叶的沙沙声了。蚕婆婆像给爱蹬被单的婴孩盖棉被一样整夜为它们铺桑 叶,往往是最后一张蚕床刚刚铺完,第一张蚕床上的桑叶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叶茎了。然后,某 一个午夜就这样来临了,孩子们开始向麦秸秆或菜籽秆上爬去。蚕婆婆在这样的时候就会抓起 一把桑蚕,把它们放在自己的胳膊上。它们会昂起头,像一个个光着屁股的孩子,既像晓通人 事,又像懵懂无知,以一种似是而非的神情与你对视。蚕婆婆每一次都要被这样的对视所感动, 被爬行的感触是那样地切肤,附带滋生出一种很异样的温存。
②一到夜间蚕婆婆就会坐在床沿,眺望窗外的夜。蚕婆婆看久了就会感受到一种揪心的空
洞,一种无从说起的空洞。这种空洞被夜的黑色放大了,有点漫无边际。星星在天上闪烁,泪 水涌起的时候满天的星斗像爬满夜空的蚕。
③日子一过了谷雨连着下了几天的小雨,水汽大了,站在二十九层的阳台上,就像是在天
上,再也看不见地面了。站了一阵子,感觉到大楼在不停地往天上钻,真的是云里雾里。蚕婆 婆对自己说: “一定得回乡下,和天上的云活在一起总不是事。 ”蚕婆婆望着窗外,心里全是 茶色的雾,全是大捆大捆的乱云在迅速地飘移。
④蚕婆婆再也没有料到儿子给她带回来两盒东西。蚕婆婆定了定神,发现盒底黑糊糊的, 像爬了一层蚂蚁。她发现那些黑色小颗粒一个个蠕动起来了,有了爬行的迹象。它们是蚕,是 黑色的蚕苗。蚕婆婆的胸口咕嘟一声就跳出了一颗大太阳。另一只盒子里塞满了桑叶芽。蚕婆 婆捧过来,吸了一 口,二十九层高楼上立即吹拂起一阵断桥镇的风,轻柔、圆润、濡湿,夹杂 了柳絮、桑叶、水、蜜蜂和燕子窝的气味。蚕婆婆捧着两只纸盒,眼里汪着泪,嗫嗫嚅嚅地说: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
⑤蚕婆婆在新时代大厦的第二十九层开始了养蚕生活,就此生龙活虎了起来。她拉上窗帘, 在阳台上架起了篾匾,一副回到断桥镇的样子。
⑥蚕婆婆在新时代大厦的二十九层开始了与桑蚕的共同生活。她抚弄着蚕,和它们拉家常, 说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的家乡话。蚕婆婆的唠叨涉及了她这一辈子的全部内容,没有时间顺序, 没有逻辑关联,只是一个又一个愉快,一个又一个伤心。
⑦蚕仔的身体一转白就开始飞快地成长了。所用的篾匾一天比一天多,所占的面积一天比 一天大。阳台和整个客厅差不多都占满了。
⑧离春蚕上山还有四五天了,大儿子突然要飞一趟东北。蚕婆婆一个人在家,心情很不错。她打开了一扇窗,在窗户底下仔细慈爱地打量她的蚕宝宝。快上山的桑蚕身子开始笨重了,显 得又大又长。蚕婆婆从蚕床上挑了五只最大的桑蚕,让它们爬在自己的胳膊上。蚕婆婆指着它 们, 自语说: “你是老大,你是老二……”蚕婆婆逗弄着桑蚕,把自己的五个儿子重新怀了一 遍,重新分娩了一遍,重新哺育了一遍。仿佛分散在全国各地的五个儿子又回到了眼前。
⑨意外事件说发生就发生了,谁也没有料到蚕婆婆会把自己锁在门外了。蚕婆婆突然听见 “轰”的一声,一阵风过,门被风关上了。关死了。蚕婆婆握着钱包,十分慌乱地扒在门上, 拍了十几下,蚕婆婆失声叫道: “儿,儿,给你妈开开门! ”
⑩三天之后的清晨,儿子提了密码箱走出了电梯,一拐弯就看见自己的母亲睡在了过道上, 身边堆的全是打蔫的桑叶和康师傅方便面。母亲面色如土,头发散乱。
⑪儿子打开门,蚕婆婆随即就跟过来了。蚕婆婆走到蚕床边,蚕婆婆惊奇地发现所有的蚕 床都空空荡荡,所有的桑蚕都不翼而飞。
⑫蚕婆婆喘着大气,在二十九层楼的高空神经质地呼喊: “蚕!我的蚕呢! ”
⑬大儿子仰起了头,雪白的墙面上正开始着许多秘密。墙体与墙体的拐角全部结上了蚕茧。 不仅是墙,就连桌椅、百叶窗、排风扇、抽水马桶、影碟机与影碟、酒杯、茶具,一句话,只 要有拐角或容积,可供结茧的地方全部结上了蚕茧。然而,毕竟少三四天的桑叶,毕竟还不到 时候,桑蚕的丝很不充分,没有一个茧子是完成的、结实的,用指头一摁就是一个凹坑。这些 茧半透明,透过茧子可以看见桑蚕们正在内部困苦地挣扎,它们蜷曲着,像忍受一种疼,像坚 持着力不从心,像从事着一种注定了失败的努力……半透明,是一种没有温度的火,是一种迷 蒙的燃烧和无法突破的包围……蚕婆婆合起双手,紧抿了双唇。蚕婆婆说: “罪过,罪过噢, 还没有吃饱呢,——它们一个都没吃饱呢! ”
⑭桑蚕们不再关心这些了。它们还在缓慢地吐。沿着半透明的蚕茧内侧一圈又一圈地包裹 自己,围困自己。在变成昏睡的蚕蛹之前,它们唯一需要坚持并且需要完成的只有一件事:把 自己吐干净,使内质完完全全地成为躯壳,然后,被自己束之高阁。
(选自毕飞宇《中国短经典 · 唱西皮二黄的一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