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传
李洱
“《孔子传》?您刚才说,要组织人马重写——”费呜终于开始发问了。
“很好,有什么不明白,都可以说出来。”
“您不是已经开始写了吗?”
“你是听季宗慈说的吧?他想跟我们合作。我口头答应了,但还没有签协议。这事得往后放。我想,这本书应该集中所有儒学家的智慧来写。不同时代的人,对孔子会有不同的理解。你真应该好好研究一下孔子。人类那些伟大的思想导师的著作,我差不多都看完了,最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只有孔子把修行和道德完善的过程,看成是一个没有终点的旅程,也只有孔子把道德完善首先看成是自我要求。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相信奇迹,不依赖神灵,他把人的尊严、人的价值,放到日常化的世界去考察。孔子还把知识和行动看成是一体的,所以《论语》开宗明义,上来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习者,乌数飞也,也就是做,也就是实践。孔子的价值是最具有现实意义的……”
在应物兄的印象中,与费鸣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从来没这么激动地说过话。说着说着,他自己都有点感动了。同时也感觉到,费鸣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了。而当费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的时候,他突然又想到了那篇拿他的容貌取笑的文章,说他有一-张焦虑、疲惫和渴望相交织的脸。
那么,你现在看到的又是怎样的一张脸不是焦虑和疲惫吧,你说的渴望是对名利的渴望,你觉得我这是为了个人的名利吗?这话,他当然没问。他听到自己的喉咙在嘶嘶作响。
突然,应物兄想起费鸣好像说过,他的支气管曾出过问题,就问道:“你的支气管怎么样了?”
费鸣愣了一下,说:“谢谢您挂念。小时候的事了,多年没有感觉了。”
他对费鸣说:“你或许不知道,我小时候也是支气管扩张,至今尚未痊愈,只是很少发作罢了。这个病没有真实的危险,却能给你一个真实的死亡的幻觉。就是这个幻觉,容易让你养成内省的习惯。“
他接着说:“后来我看海德格尔,看到他提到什么向死而生,我就想,这说的不就是我吗?很多年来,这种死亡的幻觉一直缠绕着我 不过,现在我是不担心了。有事千喽。一开始可能会累一点。求仁得仁,有何怨乎?怎么样,我们卷起袖子,大干一场?”
说到“卷起袖子,大干一场”,我们的应物兄反而把袖子放下了,而且还把袖口上的扣子系了起来,好像正要整装待发。他再次发现虎口在跳动,跳动,跳动,好像里面有虫子,好像那些虫子也受了他的感染而蠢蠢欲动。
他示意费鸣到露台上接着说话。
出了房间,首先听到了一声声鸟叫。有喜鹊,有乌鸦,也有布谷鸟。叫得最多的就是布谷鸟,但你却看不见它,只能听见它的叫声,四声一度: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昨天,程先生的助手,一个名叫敬修己的人又跟我联系,让我把济大的材料寄-份给他。”
“这么说来,你已经开始为研究院工作了。”“我们还通了电话。”“跟谁?”
“还是敬修已。”敬修己问,怎么听见有很多鸟在叫。我告诉他:“那是布谷鸟。敬修已先生问我知道不知道布谷鸟还有一个名字叫鹰鸠,我说知道的,《诗经》有一首诗就叫《鹧鸠》,诗中的布谷鸟是君子的象征。我告诉他,我是从应老师的书上看的。”
他一时有些感动:那本书是我的博士论文,费鸣竟然也读了。
现在他们是在高处,那些鸟叫是从下面浮上来的,是从悬铃木的顶端浮上来的。空间的距离把布谷鸟的叫声拉长了,并给它赋予了某种颤音。目光收回,他看到露台的栏杆上落着乌粪。
是很久以前的鸟粪了,白的,形同化石,好像来自远古。
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比起地球上有机生物的历史,人类五万年的历史只是相当于一天二十四小时中的最后两秒钟。按这个比例,人类的文明史只占最后一小时最后一秒的最后五分之一。他很想对费鸣说,如果我们想对人类文明史做点有益的事情,一分钟都耽搁不起。不过,他没有说,他担心费鸣说他矫情。后来,回到房间,他问费鸣:“这间办公室,你一定很熟悉吧”
“这不是葛校长的办公室吗?”
“现在归我们了。你尽早搬过来吧。”
“这么急啊!”
他的声调又变了,那是因为激动。一激动就要抽烟,可他却突然找不到打火机了。费鸣跑到露台上找打火机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三个打火机。费鸣回来的时候,看到那三个打火机,不由得笑了。费鸣说:“即便是在原始社会,您也是氏族领袖,负责管理火种。”他当然知道这是恭维。但这句话,却奇怪地激励了他。当他通过镜子观察自己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颧骨发亮,鼻尖上沁出了汗珠,连面颊的阴影里也跳动着激情。
(节选自《应物兄》,有删改)
[注]应物兄:小说中的现代儒学者,济州大学教授,受命主抓济大儒学研究院成立事宜。费鸣:小说中曾任济大校长葛道宏的秘书的助手。季宗慈:小说中的出版商。敬修已:小说中的学者,去美国后拜在儒学大师程济世(即文中程先生)门下,专攻儒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