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走严庄[注](节选)
茹志娟
晚上,没有风,却飘着雪花。它们悠然地飘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路上,落在冬麦上,落在战壕里。淮海前线的军民,正在欢度一九四八年最后的几个小时。
我从前沿给战士庆功拜年回来,独自走在雪地里,脑子里还是活动着前线的景象:炊事班给前沿战士送来了热腾腾的新年晚饭,大个子战士眯缝着眼,津津有味地咬着白面包子,一边说“这面一定是咱胶东送来的。”
我吃着这雪白的包子,想起了千里以外那一个小小的村庄。她曾经说过,磨了白面等我,我想,这白面也许是严庄来的,是收黎子,是来全他们送来的!我激动地在心里断定,“是她,是他。”
去年,正是高粱红的时候,我和军区民运部的老马同志第一次来到了严庄。严庄这地区地方武装力量不够强,还残留了一部分政治土匪,他们勾结地主,经常有活动。因此这地区的土改工作就有些特殊,农民一方面迫切地要求土地,另一方面又有顾虑,不敢要土地。我和老马去严庄的任务,就是发动群众进行土改。
严庄是个好地方,庄前庄后一抹平地,只在地平线上,淡淡地勾出一些高山的轮廓。我们由区队员带领进庄的时候,虽然是大白天,但是庄里肃静无声,静得叫人不安。我们首先来到农会长严来全的家里。
窗前的炕头上,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妇女,有二十多岁。她低眉垂眼地在做针线,好像根本没看见她家来了两个陌生的客人。我当时想,这个来全嫂恐怕属于那种不问外事,安分淑静的妇道人家。
老马和来全谈着如何串联群众,培养积极分子,怎么开齐心会搞土改。不知什么时候,那位宁静的妇女已悄悄地下了炕,靠在房门框上听我们谈话。我一回头看她,她还大大方方地朝我笑了笑。
当晚我就睡在来全家,和来全嫂睡通铺。“女同志,你没睡着吧!”来全嫂轻轻地说话了,并且还朝我身边挨了挨,“你说,我们分地主的地,那红契呢?”
这可能是她考虑了好久的一个问题,我连忙跟她说:“原来的地契是反动政府搞的,都不能算数,拿来一把火烧掉,人民政府重新另发土地证。”
“对!”她似乎解决了一个重大的疑难,缓缓地吐了一口气不响了。看得出来,这个妇人绝不是一个榆木脑袋,我对她产生了兴趣,于是我问:“大嫂子,你叫什么名字?”
“咱没念过书,没名字。”
“小名呢?”
“小名难听死了。我在家顶小,我娘就叫我收黎子。”
收黎子,收黎子,这天晚上,我怀着这极动听的名字睡着了。
转天晚上,她拉住我膀子又问了:
“昨黑,你说把地主的红契都拿来烧了,要是地主把它藏了呢?”
又是一个意外的问题,我只得说:“藏了?那还能找不到?”
我忽然觉得,这位淑静而又有点封建的收黎子是多么关心土改,她关心红契,更可贵的是,她在言语之间,对反动势力没有丝毫的畏怯。这才是土改中真正的骨干分子。我兴奋起来,一把抓着她的胳膊说:
“收黎子,你敢不敢分地主的地?”她却仍是那样安静,笑了笑说:
“这……我不当家。”
我对这位端坐炕上的收黎子不禁又气又爱。只得说:“嫂子,现在男的女的都一样了。”我把灯吹熄,躺下不响。一会儿,她倒又在我耳边轻轻地说话了:
“我说,地主把地契藏起来也不要紧,要是咱的政府占住这里,他拿着也是白拿;要是反动派过来了,反正没咱的日子过,他有没有地契总是个财主,你说是不是?”
“是,你说得很是。”我十分赞同她。的确,她想得非常透彻,可她就是把这些道理收在肚里,不敢开口,不敢往外拿。唉!收黎子,收黎子……
贫雇农齐心大会第二天就在来全家的堂屋里召开了,二十多个给地主、反动派压榨得黄了脸、弯了腰的穷爷们,从天傍黑起,就一个一个地溜进来全家里。收黎子出来给灯里添了油,加了两根灯草,就走进里屋直没露脸。
会议一开始,来全说了几句团结起来斗争地主的话。大家都没开口。他等了一会,看看大家只是抽烟咳嗽,不知怎么就来了火,红了脖子,猛地一拍桌子,粗了喉咙喊道:
“要地的留下,豁出来干;不要地的出去!”他这一拍桌子一喊,把来开会的人都吓得怔住了。老马连忙站起来,但还没开口,我身边的房门帘子一动,收黎子垂着眼皮,站在房门里,怯怯地说道:“老少爷们,我说,咱们还是要地。”
她轻声细语的一句话,那些站起的,要走的,都一齐停了下来。虽然收黎子的嘴唇微微有点哆嗦,但是话却说得很稳很清楚。
“咱们祖祖辈辈从没说要分地主的地,结果也没个好日子。像我娘,本庄的爷们都知道的,她给地主害死了,还给地主的狗拖。我说,倒不如分,闯个活路。”
收黎子说完了,才抬起眼,迅速地向大伙扫了一眼,就立即隐到房里去了。屋子里肃静无声,也没任何的动作。来全张开嘴巴,似乎也给自己媳妇的这番话镇住了。小屋里给她这几句热血沸腾的话一喊,气氛立刻激烈起来,当即有两个青年热气腾腾地站起来说话。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忽然从人丛中走过来,一手拿着一只咯咯叫的雄鸡,一手拿着一把刀,准备给大众滴血起誓。
会一散,我们就连夜组织了看家队,并立刻派出岗哨,监视恶霸地主独眼狼。严庄苏醒了,严庄的人民,再也不贴着墙根走路,而且有了笑语,有了歌声,他们双手举起压了他们几千年的大山,把它摔得粉碎。
【注】《三走严庄》以淮海战役为背景,写“我”三次到严庄的见闻。选文是“我”在淮海前线的回忆,讲述的是第一次到严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