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所谓文学,就是以言达意的一种艺术。文字语言固然不能全部传达情绪意旨,假使能够,也并非文学所应希求的。一切艺术作品都是这样,尽量表现,非惟不能,而也不必。
《论语》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几句话绝没完全描写出孔子说这番话时候的心境,而“如斯夫”三字更笼统,虽然没有把当时的流水形容尽致,但诗人的思绪颇值得玩味。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末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也没有说出诗人的心绪,然而一种凄凉惜别的神情自然流露于言语之外。陶渊明在《归园田居(其一)》中,用“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四十字把乡村风景描写得多么真切!然而仔细观察起来,乡村景物还有多少为陶渊明所未提及。从此可知文学上我们并不以尽量表现为难能可贵。
在音乐里面,我们也有这种感想,凡是唱歌奏乐,音调由洪壮急促而变到低微以至于无声的时候,我们精神上就有一种沉默肃穆、和平愉快的景象。《琵琶行》里形容琵琶声音暂时停顿的情况说“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就是形容音乐上无言之美的滋味。英国诗人济慈在《希腊花瓶歌》中也说,“听得见的声调固然幽美,听不见的声调尤其幽美”,也是说同样的道理。
雕刻以静体传神,有些是流露的,有些是含蓄的。这种分别在眼睛上尤其容易看见。中国有句谚语,“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所谓“怒目”,便是流露;所谓“低眉”,便是含蓄。凡看低头闭目的神像,所生的印象往往特别深刻。最有趣的就是西洋爱神的雕刻,都是瞎了眼睛。这固然根据希腊的神话,然而实在含有艺术的道理,因为爱情通常都在眉目间流露,而流露爱情的眉目是最难比拟的。所以索性雕成盲目,可以耐人寻思。当初雕刻家原不必有意为此,但这些也许是人类不用意识而自然碰得巧。
以上是各种艺术中的几个实例,归纳起来,我们可以得一个公例,就是:艺术表现思想和情感,与其尽量流露,不如稍有含蓄;与其把一切都说出来,不如留一大部分让欣赏者自己去领会。因为在欣赏者的头脑里所生的印象和美感,比尽量流露的还要深刻。换句话说,说出来的越少,留着不说的越多,所引起的美感就越大越深越真切。
流行语中有一句说:“言有尽而意无穷。”无穷之意达之以有尽之言,所以有许多意,尽在不言中。推广地说,艺术作品之所以美,不是只美在已表现的一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现而含蓄无穷的一大部分,这就是无言之美。
(摘编自朱光潜的《无言之美》)
材料二:
文学语言是文学赖以栖身的家。但作家们常常感到,自己想说的很多,可实际说出的却很少。我们古人苦于“言不尽意”,提出了超越语言的理想,而其思路和实践则与现代心理学息息相通。
寄意于言外,就是古人提出的超越语言的理想。刘勰首先在《文心雕龙·隐秀》中提出“文外之重旨”和“义主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的主张。所谓“文外之重旨”“义主文外”,即追寻“言外之意”。这一思想可以说是刘勰的一大发现。他认识到“言征实而巧”,于是就想到是否可以在提炼语言的基础上,使意义产生于语言之外,就好像秘密的音响从旁边传来,潜伏的文采在暗中闪烁。这样一来,不但“言不尽意”的困难被克服了,而且可以收到以少总多、余意无穷的效果。所以,从“言不尽意”到“义主文外”,可以说在思想上实现了一次飞跃。在刘勰所开辟的这一超越语言的思路上,后人多有发挥与补充。如唐代司空图就直接提出了“韵外之致”和“味外之旨”的重要命题。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宋代著名诗人梅尧臣的见解,他曾对欧阳修说:“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他认为“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但通过景物、形象的真切描写,还是可以“略道其仿佛”的。以上所述,是我们的古人解决文学语言与审美体验疏离、对立的思路,即以语言去写景状物,从言外去追寻所要表达之意。
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看,“义主文外”说或“言外之意”说,就将语言与感觉、想象同一化,是很有道理的。语言作为一种心理实体,具有指称和表现两种功能。例如,“山”这个字,一方面它是一个概念,它是对各种各样的山的一种抽象,它无法直接作用于人的感觉,任何人也无法感觉到作为概念的“山”。另一方面,“山”这个字又是一种“音响形象”,中国人听到“shān”这个发音,就会立刻在头脑中唤起那高低起伏、苍翠碧绿的峰峦的形象。如果你的命运与山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的话,那么“山”这个“音响形象”还可能拨动你的心弦。这时候,“山”这个字已属于我们的感觉、情感和想象的心理领域,或者说“山”与我们的感觉、情感、想象实现了某种同一。这样“山”这个字的表现功能就凸现出来了。一般地说,语言的指称和表现两种功能是重合在一起的。但在文学创作中,语言的表现功能被提到了更加重要的地位,因此作家就可以利用语言的表现功能,栩栩如生地去写景状物,这样,语言感觉化了,心理化了,语言也就突破了自身的一般化的缺陷可以自由地去表现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情和意,收到“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效果。
(选自童庆炳《文学语言论》,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