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帖
袁行霈
①小时候长辈命我临帖,也曾敷衍过一阵子,既是敷衍,当然尝不到什么乐趣,也就没什么长进。长辈见我不堪造就,便放松了督责,我索性不再临习了。现在想起来颇有点后悔。
②然而,毕竟算是摸过帖的人,临不好,读还是乐意读的,这读帖的乐趣一直维持到现在。每逢空闲或虽忙而欲偷闲的时候,便随意取些帖来,或坐或卧,任意翻阅。《平复》就《平复》,《兰亭》就《兰亭》;《祭侄稿》也行,《寒食诗》也行,拿到什么就是什么。有时连文章一起欣赏,王羲之帖中的伤时之情,颜真卿帖中的浩然之气,孙过庭《书谱》的高论,米芾《虹县诗》的遣词,都令我赞叹。有时只看书法,而不顾文章如何。就一个字而言,其提顿转折、间架结构,或严整,或奇险,或潇洒,或庄重,很值得揣摩。就一行字而言,其字距之疏与密,气势之畅与涩,大有可以玩味的地方。就一幅字而言,其布局的巧妙,那种类似音乐旋律的意味,那种徐疾浓淡所形成的节奏感,更是常读常新。有时读到会心处,情不自禁学着用手比划几下,即所谓“书空”。有时并不比划,只是呆呆地读着,一边读一边猜测前贤的模样和秉性:王右军也许很瘦,既然“频有哀祸”,又“哀毒益深”,焉得不瘦呢;苏东坡字肥,人大概也胖胖的;张长史嘛,写狂草的人,恐怕有点邋遢;黄山谷呢,笔法开张,为人大概相当豁达。就这样,与千载之上的古人交友,真有无穷的乐趣。
③我还有一个习惯,一边读帖一边听音乐,多半是欧洲的古典音乐。眼前是二王、颜柳、苏黄米蔡,耳边是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书法与音乐,中国和欧洲,颇有可以沟通的地方。巴赫与颜真卿的恢宏,贝多芬与苏东坡的雄放,肖邦与文徵明的俊逸,往往令我惊异其间的相似。当读到笔墨酣畅之处,又恰逢五音繁会之际,浸润在一片不可言说的愉悦之中,如痴如醉,物我两忘,不知时光之流逝。曲终以后,慢慢合上帖,环顾四周,自己多年购置的书籍不太整齐地插在书橱里,心中很充实也很轻松。我不练气功,这就是我的气功。试想,“寂然凝虑,思接千载”,这不是气功的境界,又是什么呢?
(选自袁行霈《愈庐夜谭》)
当读到笔墨酣畅之处,又恰逢五音繁会之际,浸润在一片不可言说的愉悦之中,如痴如醉,物我两忘,不知时光之流逝。
链接:唐人说“诗在霸桥风雪中驴子上”,宋人说“工夫在诗外”,读帖的道理也一样。杜牧并不以书法著称,但他的墨迹《张好好诗》是第一等的书法。杜牧说作诗“以意为主”,他写字大概也是这样。“以意为主”就是求诸字外,注重书写者平时的人格气质和写字时的心理状态,这都是字外的东西。再看范仲淹、朱熹,他们也不以书法著名,但范的《道服赞》和朱的《城南唱和诗》,都是绝妙的书法作品。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和《争座位帖》不过是文章和书信的草稿,信手写来,颇有涂抹,然涂抹处亦成妙趣,比他的那些经意之作还耐看,因为字外的东西更多。
(摘自袁行霈《总在遗憾中》,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