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厨房
张洁
母亲在世和刚刚离开的日子里,我总觉得厨房还是母亲的。
我站在厨房里,为从老厨房带过来的一刀、一铲、一瓢、一碗、一筷、一勺而伤情。这些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母亲用过的。也为母亲没能见到这新厨房,和新厨房里的每一样新东西而心里发灰。
为新厨房置办带烤箱的炉子时,母亲还健在,我曾夸下海口:“妈,等咱们搬进新家,我烤蛋糕,烤鸡给您吃。”看看地面,也是怕母亲上了年纪,腿脚不便,铺了防滑的地砖。可是,母亲根本就没能走进这个新家。
厨房里的每一件家什,都毫不留情地对我说:现在,终于到了你单独对付日子的时候。
我觉得无从下手。
翻出母亲的菜谱,每一页都像被油炝过的葱花,四边焦黄。我依然能在那上面,嗅到母亲调出的油、盐、酱、醋,人生百味。也想起母亲穿着用我那件劳动布旧大衣改制的,又长又大,极其坚牢的围裙,戴着老花镜,俯身在厨房碗柜上看菜谱的情景。
母亲的菜谱上,有些菜目用铅笔或钢笔画了勾,就像给学生批作业、判卷子时打的对勾。那些铅笔画的勾,下笔处滑出一个起伏,又潇洒地扬起它们的长尾,直挥东北,带着当了一辈子教员的母亲的自如。那些钢笔画的勾,像被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走出把握不稳的笔尖,小心拘谨,生怕打扰谁似的,缩在菜目的后面而不是前面,个个都是母亲这一辈子的注脚,就是用水刷、用火燎、用刀刮,也磨灭不了。
那些画了勾的菜目,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菜。
鱼虾类的菜谱,档次最高的也不过是豆瓣鲜鱼,剩下的不是煎蒸带鱼,就是香肥带鱼。虾、蟹等是想都不想的,不是不敢想,而是我们早就坚决、果断地切断了脑子里的这部分线路。其实像西红柿焖牛肉、葱花饼、家常饼、绿豆米粥、炸荷包蛋之类,母亲早已炉火纯青,其他勾画的各项,没有一项付诸实践。
我终究没能照着母亲的菜谱做出一份菜来。一般是用面包、方便面、速冻饺子之类的半成品对付着过日子,再就是期待着到什么地方蹭一顿,换换口味,回来又可以对付几天了。有时也到菜市场上去,东看看、西瞅瞅地无从下手,便提溜着一点什么意思也没有的东西回家了。回到家来,面对着那点什么意思也没有的东西,只好天天青菜、豆腐、黄瓜的“老三样”。
今年春天,在菜市场上看到豌豆,也许是改良后的品种,豌豆的颗粒很饱满。我想起去年春季,母亲还给我们剥豌豆呢。我常常买豌豆,既是我们爱吃,也是为了给母亲找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做。
母亲是很寂寞的。
女儿曾在信中写到:“……我也常常后悔,没能同姥姥多在一起。她这一辈子真正地是寂寞极了!而且是一种无私的寂寞,从来没有报怨过我们没能和她在一起,我的眼前总是出现她坐在窗前,伸着头向外张望的情景。可当时我看在眼里,却从来没往心里去,倒是现在记得越发清楚。……”
我努力回忆母亲在厨房里的劳作。
冬天又来了,大白菜上市了,想起母亲还能劳作的年头,到了储存白菜的时节,就买“青口菜”,她的经验是青口菜开锅就烂,还略带甜味。
做米饭也是照着母亲的办法,手平铺在米上,水要漫过手背,或指尖触米,水深至第一个指节,水量就算合适,不过好米和机米又有所不同……渐渐地,除了能上台面的菜,一般的炒菜也能凑合着做了。只是,母亲吃不上我做的菜了,我也再吃不到母亲做的“张老太太烙饼”了。
她在世的时候我们老说,应该开一家“张老太太饼店”,以发扬光大母亲的技艺,每当我们这样说的时候,就是好事临门也还是愁眉苦脸的母亲,脸上便难得地放了光,就连她脸上的褶子,似乎也放平了许多。对她来说,任何好事如果不是和我们的快乐,乃至一时的高兴联系在一起的话,都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不知母亲有什么诀窍,她烙的饼就是别具一格。也不是没有吃过烹调高手做的,可就是做不出母亲的那个味儿。我心里明白,往日吃母亲做的烙饼的欢乐是跟着母亲永远地去了,可是每每吃到烙饼我就忍不住地想起母亲。
(有删改)
母亲穿着用我那件劳动布旧大衣改制的,又长又大,极其坚牢的围裙,戴着老花镜,俯身在厨房碗柜上看菜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