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家国图
聂鑫森
今夜,秋风飒飒,月亮很圆,月光好像是被风吹进窗口的,照出一地凉凉的银白。
满头华发的刘岳江和两鬓微霜的妻子张晓岚并排坐在床头,痴痴地望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家国图》。
他们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回老家去了。
老家在湘西吉首乡下的天风镇。
他们在这座湘中的工业重镇株洲,一待就是十五年。
老家的房子由一个远房侄儿看管,他经常会去打扫、通风,房子随时等待主人归来。儿子儿媳为他们置办了崭新的被子、床单、毯子和四季衣物,都已快递到家。随身带的行李也早料理清楚。到明天上午出发前,再把这幅《家国图》取下来,折叠好,放进行李箱就诸事齐备了。妻子忍不住说:“《家国图》一眨眼挂了十五年。我们来时,孙子正好三岁,要上幼儿园了。”
刘岳江点点头,说:“那年,你五十五岁,我六十岁,正好退休。儿媳来电话,说她辞退了保姆,麻烦我们去帮忙一阵,我们就来了。”
“在天风镇的天风中学,你教地理,我教数学,还有点儿名气,领导想延聘我们再干几年,可带孙子也是大事啊!这‘一阵’,就是十五年。”
“我教了一辈子地理,哪个地方的历史沿革、山形水势、物产气候我不烂熟于心?但去过的地方少,大多是从书本和图册中读来的。读万卷书我做到了,行万里路却差之甚远,没时间也没有经济实力。我们一直教的是高三毕业班的课,连寒假、暑假都要为学生补课。”说罢,刘岳江叹了一口气。
张晓岚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儿子出生后,你从古诗‘行行重行行’中顿出两个字,叫他刘行行。想不到他倒是出行不止,大学毕业被招聘到株洲的光明数控机床厂,搞的是售前调试和售后服务,隔三岔五地出差。我们来了,才体会到年轻人的不容易。”
“儿媳也是,在旅游局属下的国内旅游部做事,经常要去探访、考察国内的各条旅游线路,留下我们陪伴孙子。孙子上幼儿园时,常常做梦都哭喊要爸爸妈妈。其实我们也挂念儿子儿媳,古语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也是。”
“于是,你买来二米乘二米的高档牛皮纸,用毛笔蘸红颜料画出一幅中国地图的外轮廓,再用浅灰线勾勒出各省的位置。然后,在湖南省的西端用绿色笔写下‘吉首’二字。再用蓝色笔在湖南省中部写出‘株洲’二字。你说我是教数学的,画线画圆都可以不用尺和圆规,先让我画一条从吉首到株洲的紫线条,表示我们从老家来到了新家。”
“乡愁是同等的,你不能缺席。”
“以后呢,待孙子睡了,往往是十点后我们就‘上班’了。出差了的儿子或儿媳,有时他们双双在外,这时候会有电话来,说他们到什么地方了,我们就用红铅笔画线标出儿子从株洲到了某地,然后又去了某地,儿媳则用绿线。”
“如果他们时间充裕,我就在电话里介绍这个地方有什么奇山异水、名胜古迹、经济开发区、新城区,得闲时可以去看一看。”
“你说,这可以让人生发一种实实在在的家国情怀,所以这个地图叫《家国图》,当然,也寄托了我们对后辈的关爱与牵挂,还让我们沉浸在本职工作的氛围里,快活得很哩。”
“对,记得吗?孙子读初中时,有一夜,他在梦中醒来,蹑手蹑脚来到门外,听我给他妈妈讲新疆的葡萄沟、魔鬼城、火焰山、坎儿井。谁知第二天上午的地理考试竟有相关的题目,他全答对了。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回事,是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孙子说的。”
两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是拼命压住声音地笑,很开心。
“《家国图》是第几张了,晓岚?”
“数字我不会记错。基本上是两年一张,以前的七张你都寄回老家了,由侄儿代收再锁进你书房的一个箱子里。这是第八张,今年元旦启用的,儿子的红线,儿媳的绿线,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条。儿子如今是总工程师,主要精力放在厂里,抓全面的技术工作;儿媳当上了旅游局的工会主席,也不用经常出差了。图上属于我们的紫线,依旧标着从吉首到株洲,只是又新添了一条从株洲回溯吉首的紫线。但孙子考上了北京的清华大学,你让我画了一条由株洲到北京的金线。”
“孙子毕业后,会到哪里去打拼,那么这条金线就会延伸到哪里。可惜我们年纪大了……但我们可以珍惜有限的时日,‘行行重行行’,去好好地看看祖国的锦绣河山,让那条紫线标示在图上。”
“我也是这么想的。知我者,岳江兄也。”
“睡吧,睡吧,早过子夜了。”
“……好的,好的……”
老两口回到了湘西吉首天风镇的老家。
走的时候,儿子儿媳恳请他们不要带走墙上的《家国图》。回到老家的他们,在探亲访友畅叙别情之后,开始了有计划的旅游。
第一次出门远游,去的是云南昆明,登大观楼,访石林,去西山谒拜国歌作曲者聂耳之墓。晚上,在下榻的宾馆,刘岳江打手机向儿子报平安,还说了许多感受。不一会儿,张晓岚的手机上出现了视频,是儿媳发来的:《家国图》上,她画了一条从吉首连向昆明的紫线!
“老头子,他们在牵挂我们哩!”
“他们要留下《家国图》时,我就知道了。紫线他们还会画下去的,我相信。”
(有删改)
文本二
作为散文体的小说,必有闲话的设置,它虽不直接表现故事和情节,但对故事和情节有着息息相关的观照、辅佐作用。同时,善写闲话的作家,其下力处不在故事与情节,而在闲话的运用,如废名、沈从文、汪曾祺、萧红等老一辈作家。
闲话是指不直接去描写和表现故事、情节的文字,但却能从不同角度去增加故事和情节的魅力,多侧面展示出小说中人物的生存境遇、性格特征、胸襟气度,而不像有的小说的写法——贴着故事、情节写,贴着人物写,体现的是一种散文化从容而儒雅的格局。
话说闲话艺术的运用与作用。
古典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重在故事的起承转合,不注重用过多文字写环境(包括天气、地理、民俗等),《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写环境也就是一句“那雪正下得紧”,写山神庙也是极简单的,却对表现人物形象有独到的作用。到了《红楼梦》则有很大的改观,在闲话的设置上有许多启迪人的地方。
《红楼梦》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写到一个斗草的场景,“斗草”,又名“斗百草”,是春天里少男少女们的一种游戏。这个场景其实是闲话,但却在展示“斗草”的文化娱乐中,尽显人物的性格,隐含小说微妙的题旨。
闲话尽管不直接描写故事和情节,但绝不是可以天南海北地乱扯胡说,或炫博学广闻,或只为增加文字的数量。小说的闲话,有一个大体的规范,虽不直接写故事,但对故事行进有一种暗示的作用,对情节的铺排有一种渲染的效果。
我们在阅读一些闲话艺术运用得极好的经典小说之后,会发现,闲话在小说各个部分的奇妙使用,使简单的故事变得异彩纷呈。一方面减缓了故事和情节发展的速度,甚至使其暂时停顿因而使故事的长度扩展了;另一方面营造了故事和情节的暗示意味,使其在一种深厚的文化底色上,凸现更多瑰丽风韵。
此外,闲笔的运用,因为它不是直接描述故事和情节,也就减少了故事和情节成为小说主体的常例,使小说的文体具有散文化的倾向,或者说改变了小说的文体性质,使之介乎小说与散文之间,使虚构的成分变得微不足道,因而更让人信服其真实性。
早在二十世纪的三四十年代,一些作家有意把小说当成散文来写,拉拉扯扯,枝蔓丛生,而处处生情,摇曳多姿。周作人在评论现代作家废名的小说时,说:“他的行文好比一溪流水,遇到一片草叶都要去抚摸一下,然后又汪汪地向前流去。”
散文化小说,我以为最好的方法,是闲话艺术的纯熟运用。
(摘编自聂鑫森《小说创作的闲话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