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野人与最后一个迎春节
沈从文
迎春节,凡属于北溪村的男子,全为家酿烧酒醉倒了。
据说在某城,痛饮是已成为有干禁例的事了,因为那里有官,有了官,凡是近于荒唐的事是全不许可了。迎春节的痛饮禁止,倒是小事中的小事,算不得怎样可惜,一切都得不同了!将来的北溪,也许有设官的一天吧?
“醉了的,你们睡吧,还有那不曾醉倒的,你们把葫芦中的酒向肚中灌吧。”这个歌,近来唱时是变成凄凉的丧歌,失去当年的意思了。
照这办法把自己灌醉的是太多了。只有一个地方的一群男子不会醉倒,他们面前没有酒也没有酒葫芦,只是一堆焚得通红的火。他们人一共是七个,六个年纪轻轻的,只有一个约莫有四十五岁。房中无一盏灯,但熊熊的火光已照出这七个朴质的脸孔。那年长的汉子,拨了一阵火,忽然又把那铁箸捏紧向地面用力筑,愤愤地说道:“一切是完了!这一个迎春节应当是最后一个了!喝呀,醉呀,多少人还是这样想!他们愿意醉死,也不问明天的事!”
全屋默然无声音,老人的话说完这屋中又只有火星爆裂的微声了。
静寂中,听得出邻居划拳的嚷声与唱歌声音。许许多人是在一杯两杯情形中伏到桌上打鼾了。许许多人是喝得头脑发晕伏在儿子肩上回家了。这些人,在平时,却完完全全是有业知分的正派人,一年之中的今日,历来为神核准的放纵,仅有的荒唐,把这些人变成另外一个种族了。
在诸人的沉默中,可以把这屋子为读者一述。屋为土窑屋,屋顶高耸为泄烟窗。屋之三面为大土砖封合,壁上全是军器与兽皮。一新剥虎皮挂在壁当中,虎头已达屋顶,尾则拖到地上。尚有野鸡与兔,一大堆,悬在从屋顶垂下的大藤钩上。从一切的陈设上看来,则这人家是猎户无疑了。
这土屋主人,即火堆旁年长的一位。他以打猎为业,其余六人则全是这人的徒弟。徒弟把这年长人当作父亲,把同伴当作兄弟,遵守一切的约束,和睦无所猜忌,在欢喜中过着日子。他们上山打猎,下山与人做公平的交易。他们做工吃饭,在世界上自由地生活,全无一切苦楚。这属于另一世界的人。
到此年长的人又说话了,他说,“我们这里要一个官同一队兵有什么用处?我们要他们保护什么?老虎来时,蝗虫来时,官是管不了的。地方起了火,或涨了水,官也是不能负责的。”
官是没有用处的一种东西,这意见是大家一致了。他们约定下来,若果是北溪也有人来设官时,一致否认这种荒唐的改革。几个年轻人不自量力,把反抗的责任放到肩上了。他们一同当天发誓,必将最后一滴的血流到这反抗上。
若果有人能在北溪各处调查,便可以明白这一个迎春节所消耗的酒量真特别多,超过过去任何一个迎春节,这里的人原是这样肆无忌惮地行乐了一日。不久过年了。
不久春来了。
当春天还只是二月,山坡全发了绿,树木出了芽,鸟雀孵了卵,新雨一过随即是温暖的太阳。这样时节从边县里派人来调查设官的事了。来人是两个,会过了地方当事人,由当事人领导往各处察看。来人问了无数情形,量丈了社坛的地,录下了井灶,看了两天就走了。
第二次来人是五个,这一次正式来布置了。师傅把六个年轻人聚在一处,商量反对方法。七个人故意阻碍调查人进行,不许乡中人引路,不许一切人与调查人来往,又分布各处,假扮引导人将调查人诱往深山,结果还是不行。一切反抗归于无效,在三月底税局与衙门全布置妥了。
这七个人一切计划无效,一同搬到山洞中去了。照例住山洞的可以作为野人论,不纳粮税,不派公债,不为地保管辖。地方官忙于征税与别的吃喝事上去了,所以这几个野人的行为,也不会引起这些国家官吏注意。
他们几个人自从搬到山洞以后,生活仍然是打猎。猎得的一切,也不拿到市上去卖,凡是想要野味的人,就拿了油盐布匹衣服烟草来换。他们很公道地同一切人在洞前做着交易,还用自酿的烧酒款待来此的人。他们日里或坐在洞中磨刀练习武艺,或在洞旁种菜浇水,或者又出到山坡头湾里坳里去唱歌。
他们是快快乐乐活下来了,至于北溪其余的人呢?
北溪改了司,一切地方是皇上的土地,一切人民是皇上的子民了,的确很快的便与以前不同了。迎春节醉酒的事真为官方禁止了,别的集社也禁止了。平时信仰天的,如今却勒令一律信仰大王,因为天的报应不可靠,大王却带了无数做官当兵的人,坐在极高大极阔气的皇城里,所以不信仰大王也不行了。
还有不同的,是这里渐渐同别地方一个样子,不久就有种不必做工也可以吃饭的人了。又有靠说谎话骗人的大绅士了。地方的确兴隆得极快,第二年就几乎完全不像第一年的北溪了。
第二年迎春节一转眼又到了,荒唐的沉湎野宴,是不许举行的,凡不服从国家法令的则有严罚,决无宽纵。到迎春节那日,凡是对那旧俗怀恋,觉得有设法荒唐一次必要的,人人皆想起了山洞中的野人。于是无数的人全跑到山洞聚会去了。做主人的就把所猎得的果狸、山猪、白绵、野鸡等等,熏烧炖炒办成了六盆佳肴,要年轻人到另一地窖去抬出四五缸陈烧酒,把人分成数堆,各人就用木碗同瓜瓢舀酒喝,用手抓菜吃。
众人一旁喝酒一旁唱歌,喝醉了酒的就用木碗覆到头上,说是做皇帝的也不过是一顶帽子搁到头上。他们忘形笑闹跳掷,全不知道明天将有些什么事情发生。
第二天无事。
第三天,北溪的人还在梦中,有七十个持枪带刀的军人,由一个统兵官用指挥刀调度,把野人洞一围。于是将七个尸身留在洞中,七颗头领就被带回北溪,挂到税关门前大树上了。出告示是图谋倾覆政府,有造反心,所以杀了。凡到吃酒的,自首则酌量罚款,自首不速查出者,抄家,本人充军,儿女发官媒卖作奴隶。
这故事北溪人不久就忘了,因为地方进步了。
一九二九年三月作于上海
(有删改)
【注】本文根据苗族传说而写。湘西地区自秦汉已纳入中央王朝版籍,设置郡县。唐五代以后,湘西豪门废除郡县制,实施土司制。清康雍年间,中央王朝武力废除湘西土司统治,委派流官治理,史称“改土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