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酿
苏沧桑
这是山里村的时间,戊戌年冬至凌晨五点。
东海上的玉环岛,和往日一样,太阳如约翻过黑夜的墙,跃上墙头般的海平面。
日出之前,一个精灵悄然潜入了山里村的每一个缝隙。它比光潜得更深,走得更远,光无法渗透的每个皱褶,它逐一渗透。村庄被岁月啃噬的每道伤疤,它逐一抵达。
一个灰扑扑的酿酒坊窝在庙垟塘山坳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无孔不入的精灵——糯米饭蒸腾的香气正源源不断地从酿酒坊里涌出来。
山崖下传来隐约的涛声,酿酒坊里响起两个男人的声音。
老师头伊海伯说,要雪白的糯米,一粒坏米都不要。
总管灵江叔说,对,雪白的糯米,宁可贵点。
糯米从泉水里捞出来的样子,像冬日屋檐上的青苔被春雨唤醒。倒进木蒸桶时的样子,则像江南临近年关的一场小雪,薄薄的,瘦瘦的,亚光的。
半小时后,糯米饭从木蒸桶里倒出来时的样子,变成了江南的另一场雪,洁白,松软,一层叠着一层,像雪花瓣一片挨着一片,每一个镂空处,都住着一朵晶莹的晨曦。
糯米饭的暖香,来自谷穗,谷穗来自土地和阳光,它是光的孩子。初升的太阳向山里村撒下一缕缕晨曦的刹那,它与母体重逢。
炊饭,拉开了山里村冬酿的序幕。
做酒人伊海伯、灵江叔在木蒸桶底部摊上一块白纱布,倒入浸好的糯米,盖上竹斗笠。
锅炉蒸气从木蒸桶下汹涌而上,将糯米“炊”熟,黏度恰到好处。
七个海岛汉子的身影穿梭在蒸腾的热气中。蒸气升到屋顶,凝结,雨一样滴落到他们头发上,悬停在眉睫上,顺着脸上的沟沟壑壑往下淌。像蒸气雨一样淌下来的,是七个男人的汗水。
这是山里村的时间,戊戌年冬至上午十点。
米是骨头,水是血液,曲是魂魄,醪是酒的胎儿。
六十九岁的伊海伯困得厉害,窝在大樟树下暖暖的阳光里打了个盹。半夜,他要一次次爬起来听酒,听曲的轻歌曼舞,听曲的浅吟低唱,听曲的作威作福。
月亮挂在大樟树上,几乎每晚都会看见小屋通往酿酒坊的斜坡上,摇摇晃晃走来它熟悉的酿酒坊唯一的守夜人。他敞着棉大衣,趿拉着棉拖鞋,红彤彤的脸,睡眼惺忪,两百步的路,他的鼻子一直使劲吸溜着。
他吸溜着所经之处的每一丝香气。从小屋到酿酒坊一百多米的斜坡上,他依次闻到了冬菊花的香,大樟树干燥的树皮香,冰冷,清冽,孤独,和春天开花时浓郁的樟树花香截然不同,和白天酿酒坊蒸腾的糯米饭香气也截然不同,他都喜欢。走近酿酒坊,则有一股熟悉的香气,迈进门的一瞬,他的耳朵雷达般炸开。
他蹲下身子,将耳朵贴紧发酵缸,一个缸一个缸地听,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醪液发酵声,是那种很细很急的“节节”声——像初春小雨打在文旦树叶上,像雪正在太阳下迅速融化,又像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青蟹在灶台下吐沫。
醪是娘肚子里还不会说话的胎儿,嘤嘤嘤嘤哭着笑着,告诉它自己饿了,困了。
胎儿说,缸料厚了,温度高了,难受!
他就赶紧打开稻草盖子,耙几下,把气排出去。一共二十几个缸,耙个把钟头,等胎儿们安静了,他就回小屋睡一会儿。然后,又准时一两点起来一次,两三点起来一次,哄它们睡。有时候,胎儿们“补吃多了”,闹得太猛,“发高烧”,直接泛出酒缸,水舀都来不及舀,他就得每一个钟头都爬起来,一夜四五遍,等酒缸里胎儿们老实了,他才安下心,天也亮了。
发酵期间的搅拌冷却,俗称“开耙”,是整个酿酒工艺中的关键,调节发酵醪的温度,补充新鲜空气,以利于酵母生长繁殖。人们尊称开耙师傅为“头脑”,即酿酒的首要人物,要断来质、制酒药、做麦曲、淋饭(用水冷却糯米饭)、开耙、压榨、过滤等等,一听、二嗅、三尝、四摸,负责一切酿酒技术的把关。没有一位开耙头脑能保证其一生中所酿的每一坛酒都是好酒,伊海伯却几乎从未闪失。
伊海伯是玉环岛第八代做酒人,少年时继承了一手酿黄酒手艺,也继承了好酒量,十四岁时一天吃过十二斤黄酒,现在还是一天五斤黄酒,当水喝,白酒一天可以吃一斤多,没酒吃不行。从醒来到睡下,到半夜起床,他都要喝酒,一天吃十几次。喝多了趴桌子上睡,醒来又喝,但从不糊涂。他喝什么酒都觉得不好喝,就喝自己做的酒。
有一次他去宜兴,酒馆里的黄酒卖35元一瓶,他品来品去,觉得酒瓶是好看的,但才七两半,舌头都没打湿,农民们哪里吃得起?回来就拉着哥们说,我们自己做酒。
白酒辣,红酒酸,他都不喝,只喝自己酿的黄酒。心里,对遥远的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白酒红酒酿造人充满敬意,惺惺相惜。他听说,外国人把谷物酿的酒蒸馏,叫威士忌,把葡萄酒蒸馏出的叫白兰地。赤霞珠是萄酒王国中的国王,拉菲则是王后。拉菲庄园中的种植葡萄基本不用化肥,两三棵葡萄树才能生产一瓶750ml的酒。拉菲酒的个性温婉内敛,花香果香醇厚柔顺,和他做的黄酒很像。于是,他觉得,在全世界,他都是有知音的。他暗暗跟他们较着劲,不能“倒牌子”。
“我一世人贪酒,这辈子,老酒和饭一起戒了。”
酒,是他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