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一棵树鞠躬
①我突然被一棵榆树惊呆了。
②说突然,是因为我在这条小巷的尽头住了十年,每天从它跟前走过,竟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
③那天早晨,我无意识地朝路边的砖垛上扫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到了这棵树。我不由自主地站在那里,仰视着这棵不同寻常的树。
④它长在一堆码起来的砖垛上。砖垛有两米多高,我不知道砖垛在那里堆了多少年,表层的砖被一层青苔覆盖着。砖们不规则地排列在一起,好像训练累了的老兵,歪歪斜斜地站在那里,勉强保持着一种队形。
⑤它其实只有一米来高。稀稀疏疏的枝杈恣意地伸展着,形不成高大伟岸的姿态,却展示了固执顽强的生命。它站在高高的砖垛上做俯视状,鸟瞰着这个喧闹的世界。
⑥它小心地经营着自己。它当然喜欢玉树临风般的躯体,哪怕是小家碧玉的亭亭玉立也可以呀!但命运却把它交付给一堆砖。当初,它选择了砖垛前面的那一片阳光地带,准备唱着歌儿向老榆树告别。可是就在瞬间,一阵微微的风,把它飘到砖垛上,它的命运因此而改变。它知道:非分的妄想只能毁灭自己,找准自己的位置,顺势而长,才是生命的根本。它只能压抑着蓬勃向上的内驱力,让饱满的激情化作一段朴实——它长成了灌木丛。
⑦即便如此,它也肯定受过无尽的苦痛。雷电轰击过它,狂风摧残过它,风雪侵蚀过它。最难耐的还是干旱和贫瘠。它有时想拦住匆匆而过的雨水,雨水却不屑一顾;也曾经挽留过晶莹的露珠,露珠只轻轻吻了它一下,就再也寻觅不着。脚下那座高原似的砖垛,贫瘠得难以供应它起码的养料。
⑧它只得打自己的主意。
⑨让主干变粗变矮,让枝叶变小变多,尽量节衣缩食,减少消耗。尽可能挽留住雨露,拼命把根往下扎,这是它生存的策略。厄运使得它青筋突暴,浑身疤痂,身体佝偻,但它没有屈服。无论生活怎样艰难,总得面对,总得应付,总得一步一步走过。
⑩我久久地站在那里,为一棵榆树而感动。
⑪一天傍晚,我下班回来,发现那砖垛已经不见了。
⑫一个老人背负着一棵树蹒跚而行,正是砖垛上的那棵树。
⑬老人告诉我,这砖垛在这里呆了十八年。当初准备盖房子用,儿子突然得病死了。媳妇改嫁,他领着孙子孙女度日,房子就耽搁了。现在孙子孙女已长大成人,会挣钱了,政府又补贴了一部分钱,房子终于可以翻修了。在老人平静的叙述中,丝毫不见其悲凉,仿佛生活就是如此。
⑭我怔在那里。十八年,我不知老人是如何艰辛度过的。
⑮老人边走边自言自语道:“你看这棵树,咋就恁耐活呢?缺水少土的,竟活了十八年。若不是砖垛,要活成精呢!”
⑯我看见负在老人背上的那棵榆树,竟然是老人的翻版。蓬蓬松松的枝叶,是老人稀疏的乱发;褶褶皱皱的干,是老人饱经风霜的脸;几十条柔柔细细的根,是老人冉冉飘飞的胡须!
⑰老人背负着那棵老榆树走了,一个自言自语的老人背负着另一个不言不语的老人,走了。
⑱一种热热的液体,模糊了我的双眼。我默默地伫立,向老人背上的那棵榆树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人背负着那棵老榆树走了,一个自言自语的老人背负着另一个不言不语的老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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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除了光彩,还有淡淡的芳香,香气似乎也是浅紫色的,梦幻一般轻轻地笼罩着我。忽然记起十多年前家门外也曾有过一大株紫藤萝,它依傍一株枯槐爬得很高,但花朵从来都稀落,东一穗西一串伶仃地挂在树梢,好像在察言观色,试探什么。后来索性连那稀零的花串也没有了。园中别的紫藤花架也都拆掉,改种了果树。那时的说法是,花和生活腐化有什么必然关系。我曾遗憾地想:这里再也看不见藤萝花了。
过了这么多年,藤萝又开花了,而且开得这样盛,这样密,紫色的瀑布遮住了粗壮的盘虬卧龙般的枝干,不断地流着、流着,流向人的心底。
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我抚摸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舱,那里满装生命的酒酿,它张满了帆,在这闪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它是万花中的一朵,也正是由每一个一朵,组成了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
(节选自《紫藤萝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