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一封信
庐隐【注】
冬天的日子实在太短,现在太阳只露着些微弱的残照,射在玻璃公司的黑烟筒上,一闪一闪地放光。屋子里也渐渐黑上来,但那火炉里熊熊的火光,照耀着地毡现出一片红润;我坐在炉边一张卧椅上,四面沉寂的空气围绕着我,差不多要睡着了。
叮啷啷一阵电话铃响,我就赶忙走过去接了,原来是我的朋友王彝西的电话,约我到她家里参观她们的家庭康乐会的成立会,我很高兴地答应了,披上围巾,戴上手套,叫了一辆车子,约有一刻钟就到了。许多来宾已经都坐在礼堂里,我进去也照样地坐下,恰好才开会。她的兄弟克逊报告了开会的宗旨——建设新家庭为改造社会的基础——跟着就是她小弟弟仕予,年纪只有七岁,也有篇很明确恳切的演说,满屋子鼓掌的声音,噼啪噼啪响个不停;后来她们姊妹三人又有一个很美丽的跳舞,约有一点钟这会开完了。来宾出了礼堂,散在各屋子,三五成群地谈笑。我就和彝西还有几个同学围着炉子成一个半圆圈坐着,大家说故事猜谜,热闹极了。在这个愉快充满心田的景象中,忽然我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因问彝西道:“清漪有信来吗?”彝西听了这话并不答言,凝神从她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我心里很急,等不到她递给我,早就夺过来了。文宣她们也急着要看,因而我就把这封信高声念了出来,下面的话,正是清漪说的:
我亲爱的老友彝西,昨天我忽得到一件很可怜的消息——这个你应该也是这样想;前几个月,你到我家里来,梅生不仍旧是一个很活泼天真的小女孩吗?我想你总能记得她今年只有十五岁;但是她是一个很微弱可怜的小羊,她的母亲没有能力保护她。因为没有饭和衣服,使她很活泼的生长,所以当她十二岁的时候,她常到我家里帮她母亲做活,她母亲在我家做佣工差不多八年了——那时候我就很爱她,每逢我有空的时候,常常教她认字;她很聪明,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珠,你不是也称赞过她吗?我很佩服你的眼光,她实在是一个天才!
我曾记得有一次,从学堂里回来,抄了一首很好听的歌词,我就和着钢琴唱了两遍,她在旁边凝神听着,等我唱完了,她笑嘻嘻和我说她也愿意唱这个歌,要我教她,我想她统共只认了不到二百个字,怎能唱这歌呢?我就告诉她说:“你没有这个能力,等过些日子再教你。”她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后来她再三说她要试试看,我没法子,就教了她一遍,老友!你猜怎么样?她竟唱出来了!如此的才智,我真没有多见呢!
自从知道了梅生的天赋,我格外地喜爱她。这时候我家里曾请一个先生教我弟弟妹妹,因而也叫梅生和他们一齐念书。她的精神益发畅快活泼,一直这样过了两年,她已经十四岁了。她的母亲因为要到乡下看她外祖母去,也要把她带回去。过了一年萧妈仍旧到我家来,但是梅生竟没同来,我心里很奇怪就问她,萧妈还未答言,已经先哭了!
呀!老友!可怜的历史,就从此开始了!
萧妈哭了半天,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小姐!梅生……死……死了!……唉!”
我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知是苦是愁!呀!老友!一个人若是忽然听见她夙昔所爱的人好好的便死了,这不是件很伤心的事情吗?
但是梅生到底为什么死的呢?我不能不追问。后来听萧妈说,才知道梅生因为她外祖母病了,没钱买药,和他们庄子上陈大郎借了二十块钱,陈大郎本是个“为富不仁”的恶棍,他看见梅生就起了不良的心,所以才把钱借给她!
老友!你想乡下人知道什么?何曾知道因这有限的二十块钱,便把个可爱的孩子——或者将来的天才——送掉了!
陈大郎立刻逼着萧妈还钱,并且不止二十块,连本带利二十五块呢!他说若是不还钱,就要到县里去打官司。可怜萧妈吓得只是发抖。
老友你应当知道,法庭待乡下人是什么样的?那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和可怕森严的公堂,什么人见了都是胆寒。
萧妈自然不敢去了!但是陈大郎的目的达到了!……老友,穷人真是可怜呢!……什么是世界,简直是一座惨愁怨苦的地狱!
一天下午,庄南那所高大青砖瓦房,东边上屋里,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妇人厉声向梅生道:“你既到了我这里,第一要知道规矩,早上天没亮就得起来,扫院子,烧火预备开水;晚上伺候着我们都睡了你才许睡,没得我的话,不准和别的人说一句话,或出这屋子一步,晚上就拿张板凳在门后头搭铺睡觉……这些话,都听见了没有?”梅生吓怔了,不知要说什么?这妇人看她不应,走过去,伸出手来,狠命在她左右颊上打个不休。牙血和鼻血染了她的大襟和脸上,斑斑点点好像开残的桃花落片,但这妇人怒气还没消,听梅生痛哭,益发火上加油,从床底下拿一块棉花塞住她的嘴,从墙上摘下一根藤鞭,用力毒打!
梅生遭了这顿毒打,竟痛得昏过去,第二天满身都露有青紫的伤痕和浮肿;活泼的眼睛也失了清莹皎洁的光;眼皮肿了起来,像两个核桃似的。
萧妈听了这个消息,赶紧跑到那里,但陈家的仆人不许她进去,她没能力反抗,站在门口痛哭了一阵,自己回去了!
过了几天,陈家后院厕所旁边,有一间矮小的破屋子,窗格子已经被风打得斜在一边,从这窗户看进去,很模糊,看不见什么。太阳已经下山了,可那细弱的呻吟声,和惨凄的哭声,却顺着风吹过来,末后在这呻吟声中更夹一种哀厉的呼声“妈呀!……痛……天啊!”喊了许久,但是没有一个人应她,或安慰她!若有,只是那冥冥中的上帝罢了!
哀号的声音,渐渐微弱,还余着些许断续的呻吟声,如此支撑了一夜,直到第二天的阳光重照到这个破屋子的时候,那微弱的小羔羊面上露着笑容。因为她已经离开这混浊的世界,离开地狱,到极乐园去了!
老友!梅生的结果就是如此了!我所要告诉你的,也就由此告一段落,但是老友!你对于这段悲剧觉得很平常吗?……我心里不知为什么,好像有种东西填住了我的气管似的,我实在觉得不平!……这或许是我没有很多经验,你以为怎样呢?……可是你再来我家的时候,永不能见那个聪敏可爱的小孩子了!只有她的影子,和她的命运,或者要永久存在你脑子里,因为这是很深的印象!再谈!
我把这封信念完了。大家仍旧沉默,回想前一点钟彝西姊妹兄弟开会的乐趣,大家不能再愉快,因为愁苦的同情充满了大家的心田!
铛,铛,铛,壁上的钟一连响了十下,这才觉得时候已经不早,遂都分途回去。我也坐了车子,趁着昏沉的夜色,映着几点的疏星,冒着寒风晚雾回来,到了家里,这个很深的印象,仍不停在我脑子里回旋,直到现在!……
(有删改)
文本二:
庐隐在《著作家应有的修养》一文中说,作家内质方面的修养应该有二:“一应对于人类的生活,有透彻的观察,能找出人间的症结,把浮光下的丑恶,不客气地、忠实地披露出来,使人们感觉有找寻新路的必要。二应把他所想象的未来世界,指示给那些正在歧路上彷徨的人们,引导他们向前去,同时更应以你的热情,去温慰人间的悲苦者,鼓励世上的怯懦者。”
【注释】庐隐:五四时期著名的作家,与冰心、林徽因被称为“福州三大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