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瑾牺牲
杨沫
道静这一夜再也不能睡着觉。她的伤处使她痛苦:腿上铁箸烧伤的地方已经溃烂化脓,浑身的骨头像捣碎了似的。她想到敌人虽然没有再审问她,可是她应当准备着——准备在法庭上和敌人斗争。
“小林,你还没有睡着觉?”后半夜了,窗外透进朦胧的月光,郑瑾听见了道静沉重的呼吸,知道她还没有睡着。
“郑姐姐,我在想,如果反动派再审问我,我该怎么回答?你告诉我,我没有经验。”
“有什么证据落在他们手里吗?你和组织上的人有什么关系吗?——如果相信我,就说实话。”
在这个全身都充满了党性的老同志面前,道静坚决相信了自己的观察,坦率地说:"我和别的党员没有关系,也没有证据落在他们手里。”
“看样子他们对你和小俞并不怎么太注意,以后也许能够放出去。所以你,你必须一口咬住是群众。如果再受刑那就还要咬牙忍住……你的伤很重,他们大概不会再动刑的。不过,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向敌人屈服,你要相信最后胜利一定是我们的。”郑瑾一口气讲了这些话,累得喘息起来,一阵窒息似的咳嗽,使她痛苦得许久讲不出话。
“郑瑾同志,”道静拉住她瘦削柔软的手,声音颤抖着,“我一定向你学习,斗争到最后一口气。如果我死了我也要求党——追认我……”
“我真高兴,亲爱的同志!”黑沉沉的深夜里,当郑瑾热烈地握住道静的双手时,道静的心突然被这种崇高而真挚的友谊感动了,不能自抑地流下了眼泪!
“小林,我应当告诉你,”沉了沉,郑瑾又说话了,她的声音仍然是又温柔又平静,“从上次过了堂,我就明白,他们不会再让我活多久了……他们认为我是从中央调来的党员,所以我准备着……”
道静惊呆了,猛然像吧人把心摘去似的,她用力抓住郑瑾的手,呼吸急促地说:“郑姐姐,你说什么?……”
俞淑秀也醒来了。她迷迷糊糊地听到了郑瑾后面的话,吃惊地喊道:“郑姐姐,你说的是什么?”
“没什么。”郑瑾小心地说,“我和林道静都睡不着,正闲聊。小林,你为什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好像尼姑的法号。”
“我父亲信佛,他想出家又舍不得姨太太。所以……”道静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讨厌的名字。”
小俞高兴了,她嘻嘻笑着:“嘿,告诉你们,我又梦见我妈妈啦!”她带着梦中的欢喜喃喃着,“小弟弟也看见了。他们看见我从狱里回了家,都高兴地围住我……”
郑瑾替左边的道静擦拭眼泪,又替右边的小俞拉拉被角,然后静静地说:“天不早了,咱们都睡觉吧。回头卫兵听见又该麻烦了。”
第二天上午,卫兵来提郑瑾去过堂。郑瑾躺在床上说:“等我梳一梳头。”
她慢慢理好了柔长的头发,被抬走了。
时间不大,她又被抬回来。她像疲倦了,躺在板床上有一会儿子没有出声。当她能够再讲话的时候,两个同屋的难友都同时关切地问她:“郑姐姐,他们问你些什么?官司怎么样?”
“没什么。他们问我的病好些没有,不好,也许要替我另换个地方。”
小俞放心了。道静却沉重地忧虑着,但她不能说出来。
整个上午,郑瑾低低地教给她们唱一首监狱的歌子。这个歌子在1930年以后,曾流行在上海、杭州和苏州的监狱里。
“囚徒,时代的囚徒!死的虽然牺牲了,活的依旧在战斗。黄饭和臭菜,蚊蝇和虱蚤,瘦得了我们的肉,瘦不了我们的骨。……”
歌子很长,郑瑾虚弱的身体,只能救给她们这些,她们三个人整个上午过得很愉快。
午后,道静在睡梦中被推醒。郑瑾低声对她说:“林道静同志,请你以后有机会转告党:我真名是林红,去年十月间从上海调来北平工作。不幸叛徒告密,刚刚工作没有多久就被捕了。我没有辱没党,尽我一切力量斗争到最后”林红美丽的大眼睛在薄暗的四房里闪着熠熠耀人的光辉,多么明亮、多么热烈呵。她不像在谈死-在谈她生命中的最后时刻,而仿佛是些令人快乐、令人兴奋和最有意思的事使她激动着。她疲惫地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忽然又睁开那热情的大眼睛问道静:“林,你保证能够把我的话带给组织吗?”
道静不能再说一句话,她流着泪使劲点着头。
夜晚,临睡觉时,林红脱下穿在身上的一件玫瑰色的毛背心递给道静:“小林,你身体很差,把这件背心穿在身上吧。”她又拿起枕边一把从上海带来的精美的梳子对小俞笑笑:“小妹妹,你喜欢这把梳子吗?我想送给你留做纪念。”
小俞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不妙,她和道静两个同时哭了。夜是这样黑暗、阴沉 , 似乎要起暴风雨。多么难换的漫漫长夜呵!
夜半时分,铁门开了。林红被用一扇门板抬了出去。临出门口,她在门板上向两个难友伸出手来,虽然握不到她们的手,却频频热情地说:“告别啦,小妹妹们!好好保重!”
门板刚刚抬出囚房,一阵急雨似的声音,猛然激荡在黑暗的监狱的屋顶,激荡在整个监狱的夜空,“打倒反动的国民党!”“中国共产党万岁!”
(节选自《青春之歌》,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