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木萨
段爱松
我的族群,有时候是石头变的,有时候又是流水。
在我年少的记忆中,我的父亲常对着一坨坨石头说话。江水里大大小小的石头,他每年都得问问它们,来年,族群里会发生些什么大事。
我的父亲,独龙族人的南木萨,天神格蒙赋予族人的授意者,是族里能够驱鬼的人。他时常向着太阳初升的地方祈祷,那是先祖迁徙过来的方向。
那里有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一代又一代的族人被莽莽群山困住,谁也不知道群山外面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新鲜世界。
直到有一天,有几个人找到了我的父亲,其中有一个是我们的阿空头人,另外两个穿着军装,说着我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阿空头人问我的父亲,为什么要散布谣言、破坏生产。
我的父亲说,族人们刀耕火种、打猎抓鱼,那么多年了,那么多代了,有什么不好?
阿空头人说,那都是过去了,现在要发展生产,只有发展了生产,大家的生活才会过得更好。
我的父亲说,那样,他们把水引到村子里来,会引来水鬼,村子就要遭殃,不得安宁;水引进村来,人是要得打摆子病的,到时我也没有办法。
我的父亲不太信任跟着阿空头人来的这两个穿军装的外人。就是这两个人,还带来了一大群外来人,说是要在这里开什么水田,种什么水稻。
这两个穿军装的人,站得笔直,也不大说话,只是面带微笑,却好像能够听得懂我的父亲和阿空头人用本民族语言说的话。他们偶尔用自己的语言嘀咕几句,甚至夹杂着一些族群简单的词句。我的父亲对此颇感惊奇。
阿空头人解释说,他们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都在学习我们族群的语言了。
我的父亲心头一震,觉得外来人学习族人说话,像是被冒犯了,但又说不清楚到底被冒犯了什么。
阿空头人有些兴奋地说,他们来帮助族人开水田可是大好事,以后,我们就可以吃上大白米饭了。
我的父亲没有吃过大白米饭,也没有见过大白米饭,只是曾经听阿空头人说过,那些像珍珠一样的颗粒,煮熟后散发出的诱人清香。但他仍然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鬼,因为他最近老是做梦,梦见山上一头巨大的老熊跑下来,不但把火烧地里的庄稼吃了,这只贪得无厌的野兽,竟然还把火烧地一块一块吞下了肚。
我的父亲板起脸,说,大白米饭可吃可不吃,没吃白米饭的族人们,还不是照样得活?祖先的规矩可不能这么破坏了。
阿空头人叹了口气,语气稍显沉重,对我的父亲说,看看我们过去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吃饱过没有?有衣服穿没有?过去又有谁来帮助我们?过去来的都是些什么哪,不是强盗土匪就是土司豪强,可现在呢,到处都解放了,再也没有人来欺负我们了。并且新政府派他们来了,带来的又是什么?我们的祖先,难道愿意我们继续忍饥挨饿受苦吗?
我的父亲紧锁的眉头,不觉被阿空头人的这番话解开了,就连刚才铁青的脸色也变红了许多。是啊,阿空头人说的没错,这些穿军装的人,不知道怎么跋山涉水进来后,给各家分了布匹、衣物、农具、食物,就算是天神格蒙下凡,能做到的不也就是这个样?
想着想着,我的父亲站了起来。他转朝着阿空头人说,那你给他们说一下,规矩还是要讲,将水引流入村前,得杀鸡,祭拜山神;凡是水流过的地方,需要用松柏枝挂一些我画了咒符的布条纸片,祭拜水神。阿空头人懂得汉话,他便用汉话,大致把我父亲的意见说给两位穿军装的人。
瞬间,我看到这两个人眼中突然迸发出光亮。那时,我当然不懂得开什么水田,但我感觉得到,那两个外来人眼中温暖的兴奋,像极了后来我第一次吃到大白米饭时,下咽的那种舒坦。
这件事情之后,我的父亲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虽然也看到族人们吃上大白米饭的满足,但他心中,一直像在纠结着什么。他常常自言自语,说那头巨大的老熊,在他最近的梦境中被枪打了。
我的父亲一直想解这个梦,但他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他开始按照他父亲传授给他的那一套,把一名南木萨该掌握的术,一点一点教给我。
可是,我的第一个有关南木萨这个族群神圣身份的梦境,并没有看到父亲期许的那只传说中的神鹿,奔跑在高黎贡山和担当力卡山之间。
我忘不了,阿空头人带着两个穿军装的人来到我家的那个下午;更忘不了,那两双发出光亮的眼睛,带着怎样的喜悦离开。我吃到了由开水田带来的大白米饭,我的父亲也吃了,包括我所有的族人们,也都吃到了,大家都认为,一定是天神格蒙的主意。
而我一直深信,是我的父亲祭奠了山水,开水田才没有引来灾害,因为他从来都告诫我,山水是平衡的,世界也是平衡的,特别是在我们族群生存的这个几乎被封闭的世界,一代又一代族人生息繁衍和万物之间也是平衡的。有那么高的山脉,就必然有这么湍急的水流;有那么多的树林,就必然有这么多的动物;当然也包括老熊,只要有我们的族人,就必然会有老熊,也必然会梦见老熊。
作为族群新的南木萨,我自然比我的父亲懂的更多,因为我能在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接受教育,学习汉话,更看到了很多书籍……渐渐地我更明白,再大的山水,也是有边界的,但外面进来的人们,似乎正穿越着这些。
我不知道,我这一代南木萨和我的父亲那一代南木萨,究竟被什么隔着。我并没有梦见过那头老熊。恰恰让我感觉意外的是,我常在梦中看见那两双因为开水田而发亮的眼睛。这两双眼睛,还有眼睛下面那略显陈旧却干净的绿色军装,也一直在我的梦境里闪光。
(节选自《梦里的星河》,2023年第5期《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