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①我们开车在海岛西北处折向儋州方向。驶出高速转入县道,看到路标上中和镇的标识后不久,东坡书院便出现在视野里。
②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埋藏心底的夙愿,是一次延迟过久的拜谒。脚步一迈进书院门口,我就提醒自己要将心情平复下来,尽量充分地把映入眼帘的一切收藏铭记,刻录于心底,就像熟诵苏本版的许多诗词名篇一样。
③我慢慢地走动,仔细地观看,想象当年他在此地的日常行止。在“东坡居士”雕像前,我端详他竹笠木履、手持书卷的飘逸身影。他迎面走来,一直走进了青史,携带着无数迷人的传说。在他收徒授课的载酒堂,我眼前仿佛幻化出当年的诵读场景,“书声琅琅,弦歌四起”,穿越千年传通到耳畔。这一片荷花池塘,他该多次与随侍身边的三子苏过一同走过?这一排槟榔树下,或许正是他初遇那个七十多岁农妇的地方?“内翰昔日富责,一场春梦”,老婆婆对他说出这样富含哲理的话,今他刮目相看,既诧异又欢喜,从此径呼其为“春梦婆”。
④虽然是初次来此,但周边环境风景,庭院建筑,却恍若相识已久。经由熟读这一时期的苏东坡作品和有关他的传记,我对东坡在此地的三年生涯,早已经了然于心。
⑤“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在《自题金山画像》一词中,苏东坡用一种自嘲的口气,总结了自己坎坷蹭蹬的一生。他的非凡生涯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这座偏远的海岛上度过的。
⑥在漫长的时间内,海南岛都是放逐之地。流放的罪臣,贬谪的高官,自中原渡海而来时,大都怀着一颗赴死之心。苏东坡也不例外。当他以六十二岁高龄被贬赴此地时,在致友人的信中他这样写道:“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可谓沉痛黯然。甫一落脚,他又写道:“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死神扇动巨大的翅膀,阴影仿佛随时都会降临。
⑦但天性的达观豪迈,让苏东坡很快就坦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尽管环境恶劣,“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但他仍能找出自我宽解的理由:“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往往而是,八九十者不论也。乃知寿天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
⑧境由心生,别人望而生畏的荒蛮禁地,对于他也不是多么可怕了。时间流淌,他越来越喜欢上了这里,诸般物事都变得可亲。他写诗抒发心志:“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我本儋耳氏,寄身西蜀州”……此地就是家乡,而富庶繁华的川地故里反而成为他乡,发生在文字中的置换,对应的是心境转捩。新皇即位,他接到大赦令,渡海北归,在船上,他写下这样的句子“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一以贯之地宣示了他那无可比拟的乐观主义。在这个海岛上,他将苦中作乐的情怀,随遇而安的禀赋,发挥得酣畅淋漓。
⑨海南是他苦难的深渊,但又何尝不是他荣誉的峰巅?三年谪居中,他写下了大量作品,成为其创作生涯的一个高产期。而著述之外,他的另一桩足以彪炳史册的巨大事功,是给这片土地播撒了文明教化的种子。他居岛三年间,大力倡导诗书,劝课农耕,开启民智,促进了多方面的明显进步。在他登岛之前,海南从来无人进士及第。他设坛讲学后数年,就有学生成为海南历史上第一个举人。此后一直到明清时代,海南人考取科举者众多,以至于有“海滨邹鲁”的称誉。清代《琼台纪事录》一书记载:“宋苏文忠公之谪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苏东坡在海南的地位,相当于孔子在中原。他个人的厄运,却成就了整个海岛的幸运。
⑩这座热带岛屿,大自然的力量恣肆奔放。炽热的阳光下,树木花草的阔大枝叶和浓烈色彩是生命力放纵呐喊的表情。台风肆虐处,浊浪排空,樯倾楫摧;暴雨降临时,天昏地暗,撼山拔树。但对我来说,每一次想到这个地方时,眼前浮现更多的都是苏东坡的形象。这个贬客身上发出的力量,有着相似的气魄和强度。
⑪联想到苏东坡早年的诗篇,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他是将人生看作一次游历的,既然如此,路途中就可能遭逢种种境遇,有明月映平湖,也有罡风卷黄沙,只能全盘照收,祸福由之,无法讨价还价,挑三拣四。海岛三年,是他的生之行旅中的一段凶险途程,但他履险如夷,将劫难化作了生命的养料。
⑫这样推想下来,思绪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一个让我感到鼓舞的念头,接近一种救赎的可能性:如果他能够这样想这样做,我们为什么就不能?至少让自己在深沉的悲哀中,能够稍稍透一口气。
⑬这时候,我才明确地意识到我这次来瞻仰东坡故居的全部动机。
(取材于彭程的同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