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岭裁缝
凡一平
他打量着这块布。这块白底碎花的棉布铺展在案台上,像春天的草地。这是雇主女儿嫁妆的全部用布,也是男方彩礼的一部分。
裁缝来自上岭,叫樊加雨。他瘦条儿高个儿,看上去十分清秀,一身干净、合体的衣服,体现、印证着他的性情和手艺。
雇主的女儿迟迟不肯出来让他量体裁衣,雇主大为光火,却也无计可施。裁缝安慰雇主:“没关系,我可以等。”从上岭村到三并村,要走小半天,因为山高路陡。请来的裁缝自然不用操心缝纫设备的搬运,这些由雇主负责。
吃晚饭的时候,樊加雨终于数清雇主覃光旺一家共有九口人,下有五个子女。最大的儿子,已经三十岁了,与樊加雨一样大。待嫁的是大女儿。在暗淡的煤油灯映照下,她娴静、温婉,像池塘里的一朵睡莲。她端着的碗里只有半碗玉米饭。菜里有肉,恐怕还是借来的,覃家人都让给了贵客和老人。
裁缝意识到,覃家女儿覃秀容不肯让他量体裁衣,是因为不肯出嫁,是因为她残疾的哥哥尚未娶妻。
这一夜,裁缝宿在覃家的小竹床上,却睡不着,不停咳嗽。覃家是不是三并村最穷的人家?大女儿再不出嫁,就老了,上岭裁缝反复地想。
第二天天亮,便有人登门找裁缝做衣裳。这些老人都八十岁以上,做的一定是他们人生中最后的衣裳了。裁缝感伤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思绪被越拉越远,久久才收得回来。
裁缝拿着粉饼,在布上画线,娴熟地沿着线裁剪起来。每剪完一件衣裳,他就先折叠起来,放好。覃秀容默默地看着。剪完第二件的时候,她出手帮忙了。裁缝看她不用指导,就能将参差不齐或大小不一的布片有序地折叠,露出诧异和满意的神情。
他说:“想学裁缝吗?”
“剪坏了我赔不起。”她说。
他说:“剪不坏。坏了也没关系,我会修补。”
仿佛从他诚恳的神情里获得了勇气和信心,她便接过剪刀。起初颤巍巍和怯生生的,裁缝不得不手把手地教她。她终于剪完一件衣裳的布,看着裁缝脸上的笑容,也露出了笑容。接下来已画好的布,还是由她来剪。裁缝偶尔提示一下,后来索性走开了。
他对覃光旺说:“你有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儿。如果你同意,我就收她做徒弟。”
覃光旺没有多想,说:“同意。”
裁缝回到堂屋,将一块布摆在案台上。这正是她彩礼中的那块布。裁缝手上拿着皮尺,说:“我给你量一量。”她疑虑,想躲闪。
裁缝说:“我没有太多时间,要尽快教会你。”
“这块布,我要退回去的。”
“学会了裁缝,你赔得起。”
柔软的皮尺在她的身上伸缩、缠绕。她温顺地接受着、配合着,但瘦削的肩情不自禁地颤抖着。
裁缝教她在布上画线。她一点就通,一画就会。剪就更不是问题了。她裁剪自己的衣服,像给自己梳头、盘发。他教她认识缝纫机,仅仅示范了一次,她便开始缝纫了。她细心地操纵着它,逐渐得心应手。缝纫机穿过针眼的线准确地缝合布片,渐渐组成一件衣裳。穿上新衣裳的她,精神、妩媚。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那么美。
“你的裁缝手艺是谁教的?”她问。
“祖传的。”他说。
“将来,你要传给儿子。”
“我没儿子。”
“女儿呢?”
“我一个人过。”
她的目光忽然柔软下来。“为什么教我?我是外人。”
他笑了笑,说:“我想让更多的人穿上新衣裳。
“我听见你咳嗽,是着凉了。我去煮姜汤给你喝。”
他拦住了她:“不必了,我还有一些东西没教会你。”
后面的几天,他继续教她,给她传授全部的技巧。她经常心不在焉,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不成亲,是因为没有配得上你的女人吗?”
他说:“边角料积累起来,不同的颜色搭配,可以缝合成好看的枕套。”
“我记得你说过我好看。”
“寿衣不能用纽扣,要用带子来系,晓得是为什么吗?”
“我嫁给你,你要不要?”
“我很快就要走了,就不再来了。”
临走,他对她说:“缝纫机留给你。剪子、尺子、粉饼、熨斗,统统都留给你。”
“这么贵重的东西,为什么要给我?你教会我裁缝,我却没什么东西给你,能报答你的,你又不要。”
“你继承了我全部的手艺,就是报答。”
多年以后,她带着丈夫和儿子来到上岭村。上岭村的人告诉她,裁缝死了好多年了。他生来有病,是遗传的,所以不敢成家,没有子嗣,于是手艺失传了。
她潸然泪下,泪珠滴在她特意穿着的碎花衣裳上。
(摘自凡一平《上岭恋人》,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