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孙
老舍
难怪王老太太盼孙子呀;不为抱孙子,娶儿媳妇干吗?也不能怪儿媳妇成天着急;本来嘛,不是不努力生养呀,可是生下来不活,或是不活着生下来,有什么法儿呢!就拿头一胎说吧:自从一有孕,王老太太就禁止儿媳妇有任何操作,夜里睡觉都不许翻身。哪里知道,到了五个多月,儿媳妇大概是因为多眨巴了两次眼睛,小产了!难道这还算不小心?哼,他竟自死了。命该如此!
现在,王少奶奶又有了喜,肚子大得惊人,看着颇象轧马路的石碾。看着这个肚子,王老太太心里仿佛长出两只小手,成天抓弄得自己怪要发笑的。王老太太可不只是祷告烧香呀,儿媳要吃活人脑子,老太太也不驳回。半夜三更还给儿媳妇送肘子汤,鸡丝挂面……儿媳妇呢,点心就能吃二斤翻毛月饼:吃得顺着枕头往下流油,被窝的深处能扫出一大碗什锦来。孕妇不多吃怎么生胖小子呢?婆婆、儿媳、娘家妈对于此点都完全同意。
收生婆已经守了七天七夜,压根儿生不下来。偏方儿,丸药,子孙娘娘的香灰,吃多了;全不灵验。
到第八天头上,少奶奶疼得满地打滚。王老太太急得给子孙娘娘跪了一股香,娘家妈把天仙庵的尼姑接来念催生咒;还是不中用。收生婆施展了绝技,却一无成绩。
有人说,少奶奶得上医院。王老太不同意。洋鬼子,二毛子,懂什么;王家要“养”下来的孙子,不要“掏“出来的。娘家妈也发了言,催生咒还没念完,忙什么?不敬尼姑就是看不起神仙!又耗了一点钟,少奶奶直翻白眼。王老太太眼中含着老泪,心中打定了主意:保小的不保大人。媳妇死了,再一个;孩子更要紧。她翻白眼呀,正好一狠心把孩子拉出来。告诉了收生婆,拉!娘家妈可不干了呢,孙子算老几,女儿是女儿。上医院吧。
一到医院,王老太太就炸了烟。还得挂号?生孩子又不是买官米,给钱就结了,挂哪门子号,你当我的孙子是封信呢!咳,为孙子,忍了。
医生来了。一见面,王老太太就炸了烟,男大夫!男医生当收生婆?我的儿媳妇不能叫男子汉给接生。这一阵还没炸完,又出来两个大汉,抬起儿媳妇就往床上放。
老太太连耳朵都哆嗦开了!这是要造反呀,人家一个年青青的孕妇,怎么一群大汉来动手脚的?“放下,你们这儿有懂人事的没有?要是有的话,叫几个女的来,不然,我们走!恰巧遇上个顶和气的医生,他发了话:“放下,叫她们走吧!”
王老太太咽了口凉气,咽下去砸得心中怪热的,要不是为孙子,至少得打大夫几个最响的嘴巴。县官不如现管,谁叫孙子故意闹脾气呢。抬吧,不用说废话。
果不出王老太太所料,得用手术。手要是竖起来,还不是开刀问斩?大夫说:孩子太大,用手术,大人小孩或者都能保全。不然,全有生命的危险。王老太太一个字没听见。掏是行不开的。“那么你不要孙子了?”果然有效。
等了不晓得多大的时候,眼看就天亮了,才掏了出来,好大的孙子,足分量十三磅!王老太太不晓得怎么笑好了,拉住亲家母的手一边笑一边刷刷的落泪。亲家母已不是仇人了,变成了老姐姐。大夫也不是二毛子了,是王家的恩人,恨不得马上赏给他一百块钱。
好容易看见大夫出来了。王老太就要求媳妇和孙子出院,理由是头胎孙子要办三日宴,医生不同意,再三相劝无效后,怒道“莫非三日宴比人命重要”?
王老太确是以为办三天比人命要紧,可不便于说出来,因为娘家妈在旁边听着呢。“叫她躺着招待客人,不必起来就是了。大夫还是不答应,“你自己看看去,她能走不能?”
儿媳妇在床上放着的一张卧椅上躺着呢,脸就象一张白纸。娘家妈哭得放了声,王老太太到底心硬,只落了一半个泪,紧跟着炸了烟:“怎么不叫她平平正正的躺下呢?直着呀,肚子上缝的线就绷了。”大夫说。“那么不会用胶粘上点吗?”王老太太总觉得大夫没有什么高明主意。好吧。先把孙子抱走。“头大的孙子,洗三不请客办事,还有什么脸活着?
到底把孙子抱出来了。王老太太抱着孙子上了汽车,一上车就打喷,一直打到家,每个喷都是照准了孙子的脸射去的。到了家,赶紧派人去找奶妈子,孙子还在怀中抱着,以便接收嚏喷。
不错,王老太太知道自己是着了凉;可是至死也不能放下孙子。到了晌午,孙子接了至少有二百多个嚏喷,身上慢慢的热起来。王老太太更不肯撒手了。到了下午三点来钟,孙子烧得象块火炭了。到了夜里,奶妈子已雇妥了两个。可是孙子死了,一口奶也没有吃。
王老太太只哭了一大阵;哭完了,她的老眼瞪圆了:“掏出来的!掏出来的能活吗?跟医院打官司!那么沉重的孙子会只活了一天,哪有的事?全是医院的坏,二毛子们!”
(摘编自老舍《抱孙》写于1938年,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