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衣
孙博闻
隆冬已至,惹得人频频打颤。
这片老城区建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有些年头儿了。顺子一家就住在这儿,据街坊邻居讲,顺子一家四口,除了顺子还有一位体弱多病的老母亲,她患了耳疾,听不清人讲话;有一位骨瘦如柴的老父亲,他常年都抽着散花牌的烟;还有一个已经远嫁他乡的姐姐,好几年都没联系了。这一家的生活过得清苦贫寒,顺子在家附近给人打零工,卖过报纸、洗过鞋、修过自行车,最近又换了份差事——在巷子口给过路的人发单子。老父亲愈加年迈,身体不吃力了,帮街坊邻居收收废塑料瓶,也赚不了几个钱。老母亲更不中用了,半聋的她整天呆滞地望着窗外,盼着儿子回来,偶尔蹬蹬那个一碰就“吱扭”响的老缝纫机,做几个简单的手工。
冬天的早晨,天色亮得特别晚。顺子还没等天亮就摸索着出门了,留了几个昨夜的馒头在小方桌上,好让父母起床后垫垫肚子。顺子一如往日地来到巷口发单子,他琢磨着等干完今天这份工,就去集市里给父母添件棉衣。今年的冬,实在是冷得让人受不住。寒冷好似把老城区的人们紧紧地锁在了屋里,一上午过去了,顺子也没发出去几单。顺子有些着急了,不断搓着那双紧握着单子的被冻得通红的手,跺着穿了好几个年头儿都有些开胶了的鞋子,神情无助又局促。冬日里的一整天实在是溜得飞快,眼看夜色将至,顺子一咬牙,急急忙忙收起没发完的单子,骑着那辆旧得不能再旧的自行车向集市驶去。看着五花八门的开襟棉衣,顺子露出了辛苦一天后久违的笑容,而后紧接着脸色就黯淡下来了。他与卖衣服的女人不断交谈着,问来问去要几个钱,声音有点儿颤抖,语气里夹杂着哀求。那个女人似乎可怜他,按比平时低很多的价钱卖给了他。顺子把选好的棉衣挂在车把上,随即将口袋里被捏得皱皱巴巴的钱递给了那个女人。夜色越来越暗了,看不清顺子的表情,无法辨别是难堪还是满足。随后,他一转身,骑上车子,飞快地向家的方向驶去了。
昏黄的路灯在漆黑的夜晚显得格外温暖澄亮,树上本已没剩多少的叶子还在不断被风吹散,最后被行走在寒冬里的人们踩在脚下。顺子一如既往地将自行车倚靠在楼道,然后进了屋。屋中的父母早已准备好几碟咸菜和一碗粥,静默着等儿子归来。“爹,娘,我回来了。”顺子的语气故作轻松。“快坐下吃吧,在外受冻了吧。”父亲一边拾掇着塑料瓶子一边说着,声音有些哑。顺子摇头道:“不冷!今儿生意特别好!”边说边将买来的棉衣递给老母亲,比划着让母亲套上。父亲缓缓抬起佝偻着的背,嘬了口烟,皱了皱眉头,然后问:“几个钱?”顺子咬了口馍,笑着说:“不值钱。”父亲低下头继续拾掇起塑料瓶,没再吭声。母亲坐在床边反复端详着新衣服,神情有些欣喜,又似乎溢着心疼。
再过半个月就是新年了,近些日子又飘起了雪。顺子熟练地操起火炉生起了火,木柴在火焰里噼里啪啦地响,泛起点点火星。母亲躺在床上一阵一阵咳喘,父亲叹道:“一入冬啊,你就受不住,年年都这样,拗着不去看病,谁劝都不肯呐。”顺子挠了挠头,有些用力,而后透着燃燃的火光痴痴地望着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
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除夕前夜,她走了,静悄悄的。外面还飘着雪,父亲神情哀伤,在一旁默默地整理着母亲的遗物,安静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顺儿。”父亲叫道,“这是你娘留给你的,她让我撇下的。”顺子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棉衣,再也忍不住了,突然悲恸起来。听父亲讲,母亲早一个年头就开始为顺子做棉衣了,她身体不好,老了眼也花,一天做不了多少,但她每天都会坚持做点儿,一来二去,就做成了。顺子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棉衣,似有难言之隐,站在门槛边久久不能回神。
新年的炮声放得响亮,黑白电视机里的春晚节目热闹非凡。父子俩待在空荡的房间里,感受置身于时间里的沉寂,若有所思。父亲无神地看向电视,嘬着烟,发出浅浅的哀叹。一旁的顺子静静地望向窗外,漫天飘散的雪花与散落在地面的红色炮纸碰撞,静谧与热闹在此刻相交。恍惚间,顺子似乎看到了孱弱的母亲坐在昏暗的灯下一针一线缝制棉衣的模样,她佝偻着背,戴着一副老花镜,手指套上了顶针,脚踩得那缝纫机吱吱作响。那一刻,她安静无声,却又好似热情恣肆。
这个大雪夜晚即将过去,似乎将失去一切与它连接的线索,只有记忆,将会以一种深刻的不可触及的形式,存留在顺子的心里。
往后的每一年春节,顺子都会照旧穿起母亲为他亲手缝制的棉衣,这件满溢着无声母爱与火热温度的棉衣,成了他今生最珍视的礼物。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顺子坐在窗前静静地写下:冬去春来,爱无声,却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