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放眼全球,伟大文明的起源,无不伴随着神话幻想支配的文明奇观:埃及金字塔与斯芬克斯像,巴比伦神庙庙塔,迈锡尼的黄金面具,中美洲玛雅金字塔等等。对照之下,中国文明起源期的文化奇观既不在巨石建筑方面,也不在贵金属的冶金术方面,而是突出表现在切磋琢磨的玉礼器传承方面。如凌家滩5300年前80公斤巨型玉猪,北方红山文化玉雕神祖像与南方玉雕羽冠神徽之类。还有延续五千多年,至今依然发挥经济作用的西玉东输路线——“玉石之路”。
②与其他文明古国相比,中国文明起源期覆盖的地理范围非常广袤,与尼罗河、两河流域和希腊半岛孕育出的偏于一隅的文明古国截然不同。这就需要从理论上解释:为什么中国人能够不分地域、族属、语言的巨大差异,凝聚到一个文化共同体中﹖化干戈为玉帛,这一句古代熟语已道出此中奥秘,那就是认同华夏文明特有的最高价值观。如《论语》所记孔子的发问:“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国语》中观射父对楚王解惑祭祀原理的“玉帛为二精”说,若套用普通百姓都能挂在嘴边的一句则是——“黄金有价玉无价”。
③需要认真思考的是,为什么礼神祭祖要以玉器为中介?以玉和帛为至高价值的国教信仰,究竟源于何时何地?项目研究成果表明,此类国家信念体系,建立在中国文明独有的两种物质的互动基础上。从文明的基因构成看,先于青铜时代王权国家,还有一个更早更深远的玉器时代,该时代铸就的意识形态和话语,注定给文明发生提供不变的价值导向。诸如卞和献玉璞、周公手持玉璧玉圭和祖灵展开现场对话等故事,读书人早已司空见惯 , 却未能有效反思其所以然。其实,这和一万年来玉文化在东亚大陆的发生和发展过程密切相关。史前玉文化的点线面传播过程靠什么因素得以实现?靠的是共同的史前神话信仰的认同力量。具体讲,以玉为神,以玉为天,以玉为永生不死的象征,这是一整套神话信念体系。此类观念的跨地域传播,在距今四千年之际覆盖到我国大部分地区。这是一个没有金戈铁马的精神统一的渐进过程。该过程要比秦帝国武力统一中国,早出整整两千年,其重要的文化史和思想史意义,不言而喻。
④以往的国学传统受制于文献史学观,根本无法认识到这一场先于甲骨文汉字而存在的文化整合和凝聚过程。唯有走出已有的书本知识的束缚,跟随第四重证据(考古发现的遗址和文物)不断出现的轨迹,才能走进前文字时代物证符号认知的广阔天地。这就意味着要对大量史前考古遗址和文物进行再学习,并由此展开辨析解读工作,在此基础上构建文化文本编码与再编码的本土化理论。
⑤对“玉文化先统一中国”这个重要命题,现已逐渐形成更为细化的认识推进:璧、琮、璜,加上锥形器和冠形器的完整玉礼体系,早在五千年前的环太湖的长三角地区就已率先完成。在良渚文化之后辗转传播到中原,奠定了夏商周玉礼符号的基础。此种认识的递进,又推出基于环太湖地区田野调研的考察记类著作《玉文化先统一长三角》(2021年),让玉文化先统一中国的理论得到进一步的细化探讨,揭示出在无文字时代发生过的重大文化传播现象对文明起源的意义。如果要追问为什么史前玉文化的高峰没有出现在中原和北方,却唯独孕育在长三角地区,那一定和一万年前长江流域率先驯化出稻米,并在七八千年前开启养蚕缥丝生产等物质积累优势有关。
⑥除了中国,世界上没有哪个文明像华夏这样信奉君子如玉人格理想,也没有哪个文明像华夏先民那样养蚕缫丝。文明发生的独特道路,必然催生本土独有的话语,而今也将催生出中国自己的文化理论体系。
(节选自叶舒宪《文明探源的交叉学科视角及方法论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