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
海明威
直到太阳快落下之前,鲨鱼才再次来袭击。
老人看见几片棕色的鱼鳍正顺着大鱼在水里留下的宽阔的踪迹游过来。它们甚至没有东闻西嗅寻找气味,就并排直奔小船而来。
他卡住舵柄,系紧帆脚索,伸手到船尾下去拿棍子。这是从一支断桨上锯下来的桨柄,大约两英尺半长。手柄很短,只有用一只手紧握着才好发力,他用右手好好攥住,时松时紧,注视着两条鲨鱼过来。两条都是加拉诺鲨。
我得等第一条紧咬住大鱼时,再打它的鼻尖或者直接打它的头顶,他想。两条鲨鱼一齐紧逼而来,他一看见离他最近的一条张开嘴,咬住了大鱼银色的体侧,就高高举起棍子,重重地落下去,打在鲨鱼宽阔的脑袋顶上。棍子敲上去的时候,他觉得像是打在坚韧的橡胶上,但他也感到了坚硬的骨头。趁鲨鱼从大鱼身上往下溜的时候,他又很狠地打在鲨鱼的鼻尖上。另一条鲨鱼不断游进游出,这时候又张大嘴逼了上来。鲨鱼猛撞在大鱼身上,咬紧了嘴巴,老人可以看见一块块白花花的鱼肉从它的嘴角漏出来。他抡起棍子打过去,但只敲在头上,鲨鱼看看他,把咬在嘴里的肉撕扯下来。趁它溜走把肉吞下去的当儿,老人再一次抡起棍子朝它打去,却只打在橡胶一般厚实坚韧的地方。
“来吧,加拉诺鲨,”老人说,“再来吧。”鲨鱼冲了上来,老人趁它合上嘴的时候给了它一下子。他把棍子举得高得不能再高了,结结实实地打在鲨鱼身上。这回他感觉打中了脑袋根部的骨头,接着又朝同一部位打了一下,鲨鱼有气无力地撕下嘴里叼的鱼肉,从大鱼身上出溜下去。老人提防着它再游回来,可是两条鲨鱼都没再露面。随后他发现其中一条在海面上兜圈子,却没看见另一条鲨鱼的鳍。
我不能指望干掉它们了,他想。年轻力壮的时候倒是能办到。不过,我把它们俩都伤得不轻,没有一条身上好受。要是我用两只手抡起一根棒球棒,准能把第一条鲨鱼打死。就是现在也能行,他想。
他不想再看那条鱼。知道有一半都给毁了。就在他跟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天就要黑了。”他自言自语道,“到时候我就能看见哈瓦那的灯光了。要是朝东走得太远,就能看见一片新开辟的海滩上的灯光。”现在离陆地不会太远了,他想。但愿没人太为我担心。当然啦,只有那男孩会担心。不过,我相信他会对我有信心。好多上了岁数的渔夫也会为我担心,还有不少别的人也会的,他想。我住在一个人心善良的镇子里啊。
他没法再跟鱼说话了,因为鱼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半条鱼,”他说,“你原来是一整条。很抱歉,我出海太远了。我把咱们俩都毁了。不过,咱们杀死了好多条鲨鱼呢,你和我一起,还打垮了好多条。你杀死过多少啊,鱼老弟?你头上的长矛可不是白长的啊。”
他喜欢想这条鱼,想着它如果能自由游弋,会怎样对付一条鲨鱼。我应该砍下鱼嘴,用来跟鲨鱼搏斗,他想。但我没有斧头,后来连刀也没有了。
不过,我要是砍下了鱼嘴,就能把它绑在桨柄上,那该是多好的武器啊。这样我们也许就能一块儿跟它们斗了。要是夜里来了鲨鱼,该怎么办?能有什么办法?
“跟它们斗,”他说,“我要跟它们一直斗到死。”
可是,现在一片漆黑,不见光亮,也没有灯火,只有风在吹,船帆稳稳地把小船拖向前去,他觉得说不定自己已经死了。他把双手合在一起,手掌相互摩挲着。这双手没有死,只要一张一合,就能感到活生生的疼痛。他的后背靠在船尾,他知道自己没有死,这是他的肩膀感觉到的。
我许过愿,如果逮住了这条鱼,要念那么多遍祈铸文,他想。可我现在太累了,没法念。我还是把麻袋拿来披在肩上吧。
他躺在船尾掌着舵,等待天空出现亮光。我还有半条鱼,他想。也许我走运,能把前半条带回去呢。我总该有点儿运气吧。不会的。他说,你出海太远了,你的好运气都给毁了。
“别犯傻了,”他大声说,“还是清醒着点儿,掌好舵吧。兴许你还能交上好大的运气呢。”
“要是有地方卖的话,我倒想买些运气。”他说。
我能拿什么来买呢?他问自己。用一支搞丢了的渔叉、一把折断的刀子,还有一双损坏的手能买来吗?
“也许你能行,”他说,“你试着用连续出海八十四天换来好运气,人家差一点儿就卖给你了。”
绝对不能胡思乱想,他暗自琢磨。好运这玩意儿,出现的形式多种多样。谁能认得准啊?可不管是什么样的好运,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想要一点儿。但愿我能看到灯火的亮光,他想。我希望得到的东西太多了。眼下只希求一样。他尽量坐得舒服些掌着舵,知道自己没有死,因为身上还在疼。
他看见城市灯光的倒影,肯定是在夜里10点钟左右。起初只是依稀可见,就像月亮升起之前的微弱天光。随后,隔着随风力变大而汹涌起的海洋,那光亮也越来越清晰。他驶进光影里,心想,要不了多久就能到达海流的边缘了。
这下事情就要过去了,他想。不过,它们可能还会来袭击我。一个人在黑暗中手无寸铁,怎么对付它们呢?
这时候,他浑身僵硬、酸痛,在夜晚的寒气里,身上的伤口和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都让他感到疼痛。但愿不用再搏斗了,他想,真希望不用再搏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