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十二月的塞瓦斯托波尔
[俄国]列夫·托尔斯泰
曙光刚刚染红萨崩山上的天空,暗蓝的海面已揭开黑色的夜幕,早晨凛冽的寒气刺着人脸,薄冰也在脚底下咯咯发响。只有远处永不停息的涛声,打破清晨的寂静。
“先生,到伯爵码头吗?请上船!”两三个退伍水兵从划子上站起来,向您招揽生意。
您挑定那只离你最近的划子,跨过陷在船旁泥泞中的那匹已在腐烂的枣红色死马,上船向舵那边走去。于是您离了岸。
您望望海湾,海湾里遍布着漆成条纹的舰船,有的近,有的远;您望望呈现在远处水晶般澄澈的水天之际的敌舰。您听听节拍匀调的划桨声和从水面上飘送过来的人语声,以及塞瓦斯托波尔雄壮的炮声。
船在伯爵码头靠了岸。码头上来往着灰制服的陆军、黑制服的海军和穿着杂色衣衫的妇女,码头的最初几级台阶上狼藉地摆放着生锈的炮弹、炸弹、霰弹和各种口径的铁炮:军营生活和都市生活、漂亮的城市和肮脏的野营奇怪地混杂在一起。
就拿这个辎重兵来说吧,他正拉着三匹枣红马去饮水,怡然自得地哼着歌曲。而且,在那位戴着洁白手套的过路军官的脸上,在那个坐在防寨上抽烟的水兵的脸上,在那些怕弄脏粉红色衣裳、在穿过街道时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的少女们的脸上,你都可以看到同样的神情。
是的,您要是第一次来到塞瓦斯托波尔,您准会大失所望!不论从哪一个人的脸上,您都找不到惊慌和狼狈的神情,甚至找不到热烈、果断或者准备牺牲的神色。
但您别急于怀疑,干脆就到对面那座大厦的巨大的俱乐部里去吧。一推开门,您就会看到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闻到一股腥臭难当的气味。您在那儿可以看到脸色苍白、神情阴郁的医生,两臂上溅满鲜血。上了麻药的伤员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嘴里像梦呓般说着些莫名其妙但有时却朴实动人的话。您还会看到担架上躺着另一个伤员,他眼看着伙伴动手术,忍不住浑身痉挛,哼个不停。总之,您在这儿看到的战争,不是军容整齐的队伍、激昂的军乐、咚咚的战鼓、迎风飘扬的旗帜和跃马前进的将军,而是战争的真实面目——流血、受难、死亡……
离开这所充满痛苦的房子,您准会觉得如释重负,您会深深地吸几口新鲜空气,但一想到这些苦难,您又会觉得自己的渺小,您也就会毫不犹豫地泰然向棱堡走去……
您一路走去,不时会被地上狼藉的炮弹绊到,或者跌进石子地上积水的弹坑里。您会在街上遇见和赶上成群结队的士兵和军官,偶尔也会碰到一个女人或者孩子。在您上山的时候听到炮弹或者榴弹在附近呼啸,特别是您看到一个士兵,挥动两臂,顺着泥泞滑下山去,嘻嘻哈哈地从您旁边经过,你会情不自禁地挺起胸膛,昂起头,向这座泥泞滑溜的山上爬去。
突然,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不但震撼您的耳朵,而且震撼您的全身,您不禁打了个寒噤。“哦,这就是第四棱堡了,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同时,一团浓烟把您的身体、炮床和走动着的水兵的黑影都笼罩住了。“正好打中炮眼,我看打死了两个……喏,抬出来了!”您会听到这样的欢呼声。接着您就会看到有个黑色的球撞在地上,发出清楚而响亮的爆炸声。随后,弹片带着尖叫声向四方飞溅开来,石子在空中沙沙直响,您身上也会溅满污泥。听见这些声音,您会产生一种又痛快又恐怖的奇异感觉。在炮弹向您飞来的这一刹那间,您准会想到您要被它打死了。等您清醒过来,刹那间,您会感到喜不自胜,您也就领略到在生死关头所特有的一种壮美之感。接着又是炮弹的呼啸声、落地声和爆炸声,但在爆炸声中还夹着一个人的呻吟,使您大吃一惊。这个负伤的水兵浑身都是血和泥,声音哆嗦地对伙伴们说:“别了,弟兄们!”他显然还想说些什么,但结果只重复道:“别了,弟兄们!”
……
现在,您可在阵地上看到塞瓦斯托波尔的保卫者了。您回去的时候,不知怎的不再理会一路上呼啸着的炮弹和枪弹,您将怀着一种宁静而高尚的心情回去,您获得了一个愉快的信念:塞瓦斯托波尔绝不会被占领,不但塞瓦斯托波尔绝不会被占领,而且俄罗斯人民的力量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动摇。
黄昏降临了。即将下山的夕阳,从蔽天的灰云后面豁露出来,一下子射出灿烂的红光,照亮了紫色的阴云,照亮了舰艇林立、波涛起伏的灰绿色海面,也照亮了城市的白色建筑物和街上熙来攘往的人们。团的乐队在林荫道上演奏古老的圆舞曲,它的旋律在水面上荡漾,跟棱堡上隆隆的炮声奇妙地融成一片。
(节选自《列夫·托尔斯泰中短篇小说集》/草婴译,有删改)
注:塞瓦斯托波尔战役是俄罗斯人民抗击英法入侵的保卫战。列夫·托尔斯泰曾担任炮兵连长,亲历战役。
(乙)
你杀死这条鱼不光是为了养活自己和卖给别人吃。你杀死它还是为了自尊,因为你是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你敬爱它,它死了之后你也一样敬爱它。如果你敬爱它,那么杀死它就不算是罪过。要么是更大的罪过?
“你想得太多了,老家伙。”他大声说。
(节选自《老人与海》/李育超译,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