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老鲁
有一天,似乎看见校警们所住的房间热闹起来。看看,似乎多了两个人。想,大概是哪个来了从前队伍上的朋友了。到吃晚饭时常听到那边有欢笑的声音。再过几天,我们在挑菜时看见一个光头瘦长个子穿半旧草绿军服的人也在那里低着头掐灰藿菜的嫩头。走过去,他歪了头似笑不笑地笑了一下。这是一种世故,也不失其淳朴。这个“校警的朋友”就是老鲁,他有五十岁了,额上一抬眉有细而密的皱纹。看他摘菜,极其内行,既迅速且准确。我们之中有一位至今对摘菜还未入门,摘苋菜摘了些野茉莉叶子,摘灰菠菜则更不知道什么麻啦蓟啦的都来了,总要别人再给鉴定一番。有时拣不胜拣,觉得麻烦,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哗啦一起倒下锅。这样,在摘菜时每天见面,即心仪神往起来,有点熟了。他不时给我们指点指点,说哪些菜吃得,哪些吃不得。照他说,可吃的简直太多了。这人是一部活的《救荒本草》。他打着一嘴山东话,说话神情和所用字眼都很有趣。
不久,老鲁即由学校保卫科一个姓刘的旧校警领着见了校长,在校警队补上了一个名字。校长说:“饷是一两个月发不出来的哩!”老鲁自然知道,说不要紧的,他只想清清静静地住下,在队伍上时间久了,不想干了,能吃一口这样的饭就行。
一到快放暑假时,大家说:完了,准备瘦吧!不是别的,每年春末夏初,几乎全校都要泻一次肚,泻肚的同时,大家的眼睛又必一起通红发痒。是水的关系。这村子叫观音寺,按说应该不缺水,——-观音不是跟水总是有点联系的么?可是这一带的大地名又叫做黄土坡,这倒真是名副其实的。昆明春天不下雨,是风季,或称干季,灰沙很大。黄土坡尤其厉害。我们穿的衣服,在家里看看还过得去。一进城就觉得脏得一塌胡涂。你即使新换了衣服进城,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的头发总是黄的!学校附近没有河,只有一条很古老的狭窄的水渠,雨季时渠里流着清水,渠的两岸开满了雪白的木香花,可是平常是干涸的,也没有井,我们食用的水只能从两处挑来:一个是前面胡萝卜田地里的一口塘;一个是后面山顶上的一个“龙潭”。龙潭,昆明人叫泉水为龙潭。那也是一口塘,想是下面有泉水冒上来,故终年盈满,水清可鉴。在龙泉边坐一坐,便觉得水气沁人,眼目明爽。如果从山上龙潭里挑水来吃,自然极好。但是,我们平日饮用、炊煮、漱口、洗面的水实都是田地里的塘水。塘水是雨水所潴积,大小虽不止半亩,但并无源头,乃是死水,照一学生物的同学的说法,浮游生物很多。他去舀了一杯水,放在显微镜下,只见草履虫、阿米巴来来往往,十分活跃。向学校抗议呀!是的。找事务主任。主任说:“我是管事务的,我也是×××呀!”这意思是说,他也是一个人,也有不耐烦的时候。他跟由校警转业的工友三番两次说:“上山挑!”没用。说一次,上山挑两天;第三天,仍旧是塘水。你不能看着他,不能每次都跟着去。实在的,上山路远,路又不好走。也难怪,我们有时去散散步,来回一趟,还怪累的,何况挑了一担水乎?再说,山下风景不错,可是没人没伴,一个人挑着两桶水,斤共斤共走着,有什么意思?田里塘边常常有几个姑娘媳妇锄地薅草,漂衣洗菜,谈谈笑笑,热闹得多。教员们呢,不到眼红肚泻时也想不起这码事。等想起来,则已经红都红了,泻都泻了。到时候每人一包六味地黄丸或舒发什么片,倒了一杯(还是塘里挑来的)水,相对吞食起来。自从老鲁来了,情况才有所改变。老鲁到山上、田里两处都看了看,说底下那个水“要不得”。——老鲁的专职是挑水。全校三百人连吃带用的水由他一个人挑,真也够瞧的。老鲁天一模糊亮就起来,来回不停地挑。一担四桶。四桶水,走山路,用山东话说:“斤半锅盔,——够呛!”,可是老鲁像不在意。水挑回来,还得劈柴。劈了柴,一个人关在茶炉间里烧。自此,我们之间竟有人买了茶叶,泡起茶来了!因为用水实在太方便。老鲁提了一个很大的铅铁水壶,挨着个儿往各个房间里送,一天送三次。
老鲁来了,我们且问问他:
“老鲁,你累不累?”
“累什么,我的精神是顶年幼儿的来!”
这个“顶年幼儿的”,好新鲜的词!老鲁身体很好。他并不高大,但很结实。他不是像一个运动员那样浑身都是练出来的腱子。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力气呢?老鲁是从沙土里长起来的一棵枣树。说像枣树好像不大合适。然而像什么呢?得,就是枣树!
自从学校迁到白马庙,我不在学校里住,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民房,除了上课,很少到学校来。下了课,就回宿舍了。对老鲁的情况就不大了解了。
(有删改)
文本二:
汪曾祺
凸凹
我固执地认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文章与他本人应该是一种宿命关系。汪老文章很小,却有大的内力;他本人便不应该驴高马大、张牙舞爪。悄然而柔嫩地生活写作,于他和他的读者,都惬意。
我爱读汪曾祺到了这般情形:长官不待见我的时候,读两页汪曾祺,便感到人家待见不待见有屁用;辣妻欺我的时候,读两页汪曾祺,便心地释然,任性由她。在我的办公桌上,内室的枕畔,便均备放一本汪曾祺。汪老的文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概因汪老的文章不浮、不滑,有一种滋润生命的温暖。
汪老文字,虽然平静,却是真性情之作。真性情是一种温暖的东西;深深地滋润到读者的心里去,便是极自然的事。
“人间送小温。”这是汪老说的。这便是汪老文章让人感到温暖的根本。
己心妩媚,则世间妩媚;己心温暖,则世间温暖。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