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井之乐(节选)
吴礼权
庄周又转而看了惠施弟子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你们看,今日的名家诸公,他们整日热衷于名实之辩,热衷于概念之争,虽然毫无用处,于世无益,却让世人着迷,连很多诸侯国之君都被其诡辩迷惑,欣赏他们的口才,甚至有的人还被封侯拜相了呢。”
惠施弟子一听庄周不仅赤裸裸地攻击诋毁名家,而且还绕着弯攻击他的老师,因为惠施此时正在魏国为相,受魏惠王重用呢。所以,他再也不能容忍了,立即接住庄周的话头,反唇相讥道:“墨家学说无用,名家学说也无益,那么您认为哪一家学说有用,于世有益呢?哎呀,对不起,在下还未请教您尊姓大名,不知您到底是哪家哪派的巨子名公?”
“老朽只是个信奉老聃之道的无名之辈,不是什么学派的巨子名公。”庄周淡淡地回应道。
“哦,原来是老聃之徒。既然是老聃之徒,在下倒想请教一下,你们老聃之道有什么值得人们推重的吗?‘道可道,非常道’的鬼话,难道可以救世吗?”惠施弟子撇了撇嘴,显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年轻人,你知道老聃所说的‘道’是什么意思吗?”庄周虽然觉得惠施弟子很无知,但仍努力以温和的口气跟他说话。
“在下不明白。不过,在下知道,老聃的话都是在故弄玄虚。他的所谓‘道’,是虚无缲缴的,是无人知晓的,更是不可能救世的,比任何学派的学说都无用。”惠施弟子听庄周以长者的口吻跟他说话,有倚老卖老之嫌,心中很是不悦,话说得就更不中听了。
庄周并不在意,看了看惠施弟子,面带微笑地说道:“老肿之道深不可测,年轻人不懂就说不懂,不要不懂还要妄议先贤。儒家先贤孔丘有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老朽虽不认同孔丘学说,但认为他这句话是对的。老朽刚才批评墨家与名家,并不是因为有门户之见,而只是就事论事,就理说理。”
“哼,还说没有门户之见。说到老聘之道,就是深不可测;说到俺们名家与墨家之说,都是无用无益,这还不是门户之见呀?依在下看,老聘之道就是无用之道。什么‘清静无为”顺其自然”清心寡欲”无为而无不为’,这对治世救世哪里有什么用处?‘无为’是懒人的逻释,是无用人的借口。所以,‘无为’就是无用。”惠施弟子越说越激动,用词也越来越尖刻。
蔺且与逸轩听了,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可是,庄周却从容坦然,哈哈大笑。
“您笑什么?俺说得不对吗?”惠施弟子反问道。
“这样吧,年轻人,老朽给你讲个故事吧。”
蔺且与逸轩一听老师要讲故事了,顿时心中窃喜。因为他们都知道庄周最会讲故事,他讲故事不是为了编造论据说服人,就是绕着弯骂人。现在,庄周要给惠施弟子讲故事,肯定是写人。可是,惠施弟子并不知道这些。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眼前之人就是连他老师惠施都非常敬畏的庄周。于是,惠施弟子爽快地答应道:“好呀!那您就讲吧,在下洗耳恭听。”
庄周点点头,微微一笑,瞥了惠施弟子一眼,便意态悠闲地说起了故事:“从前,东海边一座山崖上有一只坎井之蛙。一天,海水涨潮,一只巨大的东海之鳖随潮水冲到坎井之蛙生活的坎井边。坎井之蛙见到东海之鳖非常高兴,就跟它攀谈起来。谈着谈着,坎井之蛙突然非常感慨地对东海之鳖说道:‘我真是快乐极了!每天我都可以出来在井栏上跳跃,回去后就在井壁缝间休息。我跃入水中,水就托住我的两腋和两腮;我跳到泥里,泥就淹没我的脚丫子,没过我的脚背。回头看看井里的赤虫、螃蟹和蝌蚪,谁也无法比得上我。还有,能够独自占有一坑水,盘踞一口井,这也是我最大的快乐。您今天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看看呢?’”
“那东海之鳖接受邀请了吗?”蔺且故意配合庄周,问道。
庄周心知其意,故意停顿了一下,斜瞥了惠施弟子一眼,见他正凝神专注地听着,遂接着说道:“东海之鳖欣然接受了邀请,可是,东海之鳖身躯太大,左脚还没踏进坎井,右腿已经被绊住了。东海之鳖无奈地退出了坎井,对坎井之蛙说道:‘你我生活的环境完全不同,我所生活的东海,千里之远不足以形容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形容其深。大禹时代,十年九涝,洪水滔天,东海海面没有因此增加丝毫;商汤之时,八年就有七年大旱,东海水位也未见下降一寸。这是东海的实际情形,也是我久居东海的大快乐呀!’坎井之蛙听了,顿时目瞪口呆,神情恍惚,怅然若失久之。”
庄周话音刚落,逸轩就脱口而出道:“先生,坎井之蛙的故事,是不是说明了一个道理:眼界决定境界。一个人眼界太小,就会盲目自大,境界就不会太高。是这样吗?”
“正是。有些人对天下诸家学说知之甚少,却妄自尊大,这不就像坎井之蛙吗?有些人智力不足以达到了解老聘之道的崇高境界,却妄言老聘之道无用无益,这四就跟坎井之蛙难以了解东海之赞所说的东海是一样的吗?”庄周顺着逸轩的话说道。
蔺且听了庄周这番话,先是一惊,后是一乐。惊的是,他从未听老师调刺他人这样直白,不留情面,尤其是对晚辈后生:乐的是,老师故事讲得好,师弟逸轩悟性也好,二人一唱一和,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对惠施弟子的无情反击。
不过,在蔺且一惊一乐之际,惠施弟子早已羞愧得满脸通红,低头沉默吸需了好久,也没有找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反击庄周。最后,只得恨恨地瞪了庄周一眼,跌跌撞撞地从席上爬起,拂袖而去。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