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回响
吕新
一代晋商,集体转身,依次退场,在时间的深处渐行渐没,分别以各自的方式与命运消失于历史的风雨之中。
幕落下,时间的绛紫或深红或墨绿的帷幕落下,鼓,消音,锣,蒙尘,虽然脸朝上, 却是另一种埋葬的方式,脸用蛛丝的手捂着,蛛丝儿结满雕梁,丝弦松开,不再紧绷。台下的人纷纷走散,因为台上的人不断地消失,且不知所终。台上的人所以消失,是因为台下的社会在急剧地动荡,风吹落叶,泥沙翻滚。属于他们的表演或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但是关于他们的故事与传说并未结束,不仅没有结束,相反却比他们从前在世的时候更广为人知,因为从前他们也并未张扬过,更因为他们从未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也无非就是天地之间最寻常之一人,一年年沉默做事,客居在外,到年底时偶尔短暂地回来,也不过是一个个行色匆匆的风雪夜归人,叫门开门的动静之小,可能连左邻右舍也很难觉察。而今天,他们更广为人知的主要的原因在于他们留下的一处又一处的院落的群落,在晋省中部这片宏观上被称为盆地,微观上实为平原的土地上,那些青灰的砖瓦的院落,院落组成的群落,使无数后来者为之慨叹,震惊,驻足,流连。如果没有专门的外力打击或者蓄意的破坏,仅凭自然的流逝,砖瓦以及木器铁器的寿命要远远高于人的寿命,有时即使偏远田地边的一个简易的瓜棚、茅庵,也会熬走一个又一个的钢筋铁骨雄心勃勃之人,更遑论这样精雕细琢的寄寓了几代人梦想的建筑群落,它们当然会在主人身后数百年间依然栉风沐雨,安然矗立。
每天都会有数不清的来自各个方向的人涌进这些灰色的曾空寂了很多年的院落里,看他们从前住过的房子,睡过的炕榻,看他们曾经使用过的桌椅、来往书信。绣楼紧闭,阶梯蒙尘,即使不蒙尘,即使光可鉴人,下面摩肩接踵,万头攒动,也不再会有当年的小姐沿着楼梯下来了。即使一个木制的算盘,也比它的主人更能活,几代人风声鹤唳,魂飘九霄,但它们依然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和姿势,它们倒是不认生,只要是一只手在拨弄它们, 推动它们,它们就会动,就会一如既往地呈现出一些数字给你,似乎也不太在意是当年的主人的手还是某个完全陌生的后来者的手。它们不是看见生人就哭的小孩,它们白头皑皑, 饱经沧桑,它们是时间和历史的见证者,它们眼里千帆过尽,珠子不再乌黑不再圆润,只是自然和岁月的作用,①并非它们的本意 , 就像人的眼睛,没有人愿意自己老眼昏花,眼波浑浊,终年干涸。
八月骄阳,烈日下一名来自南方的面容与体型均极为富态的男子举起一瓶水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掉半瓶,之后把水递给他的母亲,母亲咕咚了两口后,又传给她的孙子,一个十来岁的小 男孩,三个人全部咕咚完以后,富态男对母亲提议,去县太爷的卧室里看看。母亲当然没问题,各位股东们的住处都看了,哪能不去县太爷的卧室里看看,千里迢迢地来了,就是为了把该看的都仔细地看一遍,不要漏了任何地方,②不要留下任何遗憾。母亲早已健步前趋,排闼直入,母亲像一颗传说中的“避水珠”一样,穿过人流人涌,先行进入里面去了,但是他的小孩却不愿意进去,说里面有霉味。
童言无忌,小孩没有瞎说,里面确有霉味,成年人实际也闻到了,只是不说,因为眼 见到的景象更甚于对于空气的计较或忽略。其实又何止霉味一种,像这世上所有的百年以上的老宅一样,无论身处南北③它们都包含了太多太复杂的时间之骸与人生况味。
迄今为止,一代晋商,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他们的诚实守信的品行,那是做人之道也是他们成就事业的根本所在。这样的一种品行,原本发于人心人性,后来却被频频呼唤和寻找,它是什么时候从生活中惊飞远走,竟成为一种理想甚至幻想。今天的一群人站在一个老戏台下像是在谈论一个神话或一种传说一样谈论着这样的一种品行,谈论时面色严峻, 痛心疾首又心向往之但甫一出门,即又被其他景象牵引,在匆匆拥向下一个地方的过程中, 脑子里也在飞快地运转着,构想着未来一段时间内的几件事:一会儿去哪吃饭,今夕宿于何处。
在一道距今大约三百多年的高墙下,一个人正在打电话,屋檐上各种兽首与砖雕的花草是否精美,已经不重要了,打电话的人先是疾呼听到一句真话之难,他用了一个比喻: 比登天还难。他所说的登天,当然是指一个人靠一己之力徒步攀登,独自出现在天上与乘坐飞机或其他各种飞行器无关。之后,电话的主要内容便是通话双方互相声讨,都在怒斥对方背信弃义。事情的缠绕之处就在于不仅仅是他在怒斥对方背信弃义,更重要的是对方同样也在怒斥他背信弃义④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 , 其中的层次陡然多重多义起来,不再单一畅晓。
此时此刻,一部功能齐全的电话,就是用来亮底和绝交的。
诚实守信真的是一种理想或者幻想么?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可能确实如此,然而对于这些灰色院落当年的主人们来说,却又并不是,因为那不过是他们最自然的日常行为,就像早晨起来走到院子里,随便咳嗽了一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