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妇和牛
铁凝
孕妇牵着牛从集上回来,在通向村子的土路上走。
节气已过霜降,午后的太阳照耀着平坦的原野,干净又暖和。孕妇信手撒开缰绳,好让牛自在。当它拐进麦地歪起脖子啃麦苗时,孕妇才唤一声:①“黑,出来。”黑是牛的名字。
孕妇爱赶集,只为了什么都看看。婆婆总是牵出黑来让孕妇骑,怕孕妇累着身子。
黑也怀了孕啊,孕妇想。但她接过了缰绳,她愿意在空荡的路上有黑做伴。她和它仿佛有点儿同病相怜,又有点儿共同的自豪感。于是,她们一块腆着骄傲的肚子上了路。孕妇从不骑黑,走快走慢也由着黑的性儿。当她走得实在沉闷,才冷不丁叫一声:②黑一一呀!"。
像往常一样,孕妇从集上空手而归,伙同着黑慢慢走近了那路边的牌楼。孕妇望着牌楼,心想多亏我嫁到了这儿啊。每回见到牌楼,孕妇都不免感叹她的出嫁。
孕妇的娘家在山里,山里的日子不如山前的平原。孕妇的爹娘一心一意要送这宝贝出山,到富裕的平原去见他们终生也见不着的世面。孕妇终于嫁到了山前,她的婆婆自豪地给她讲解这里的好风水:这地盘本是清朝一个王爷的坟茔,王爷的陵墓就在村北,那白花花的大牌楼就属于那个王爷。这牌楼保佑了这地方的富庶,这就是风水。初到平原,孕妇眼前十分地开阔,住久了平原,孕妇眼里又多了些寂寞。住在山里望不出山去,眼光就短;可平原的尽头又是些什么呢?孕妇走着想着,只觉的她是一辈子也走不到平原的尽头了。
远处依稀出现了三三两两的黑点,是那些放学归来的孩子。孕妇累了,她双手托住肚子直奔躺在路边的那块石碑,好让这肚子歇歇。孕妇在石碑上坐下,黑又信步去了麦地闲连。
这巨大的石碑也属于那个王爷,石碑躺在路边,成了过路人歇脚的坐物,边边沿沿让屁股们磨得很光滑。碑上刻着一些文字,字很大,个个如同海碗。孕妇坐在石碑上,又看见了这些字,她的屁股压住了其中一个。这次她挪开了,小心地坐在碑的边沿。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挪这一挪,从前她歇脚,总是一屁股就坐上去。那么,缘故还是出自胸膛下面的这个肚子吧。孕妇对这肚子充满着希冀,这希冀又因为远处那些越来越清楚的小黑点而变得更加具体。
孕妇相信,她的孩子将来无疑要加入这上学、放学的队伍,若是她的孩子也会问起这碑上的字,她不能够对孩子说不知道,她不愿意对不起她的孩子。可她实在不认识这碑上的字啊。
放学的孩子们走近了孕妇和石碑,她叫住了其中一个本家侄子,向他要了一张白纸和一杆铅笔。
孕妇一手握着铅笔,一手拿着白纸,等待着孩子们远去,她觉得这等待持续了很久,她就仿佛要背着众人去做一件鬼祟的事。
孕妇将白纸平铺在石碑上,开始了她的劳作:她要把这些海碗样的大字抄录在纸上带回村里,请教识字的先生那字的名称,请教那些名称的含义。当她打算落笔,才发现这劳作于她是多么不易。孕妇的手很巧,却支配不了手中这杆笔。她努力端详着那于她来说十分陌生的大字,然后胆怯而又坚决地在白纸上落下了第一笔。她描画着它们,心中揣测它们代表着什么意思,又不由得感叹:字是一种多么好的东西呵。
夕阳西下,孕妇伏在石碑上已经很久。她的脸红彤彤的,茁壮的手腕不时地发着抖。可她不能停笔,她的心不叫她停笔。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遇见过一桩这么累人、又这么不愿停手的活儿,这活儿好像使尽了她毕生的聪慧,毕生的力。
不知什么时候,黑已从麦地返了回来,卧在了孕妇的身边。它静静地凝视着孕妇,脸上满是安然的驯顺,像是守候,像是助威,像是鼓励。
孕妇终于完成了她的劳作。在朦胧的暮色中她认真地数,那碑上的大字是十七个,她的白纸上也落着十七个字:
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怡贤亲王神道碑
纸上的字歪扭而又奇特,像盘错的长虫,像混乱的麻绳。可它们毕竟是字。有了它们,她似乎才获得一种资格,似乎才敢与她未来的婴儿谋面。孩子终归要离开孕妇的肚子,而那块写字的碑却永远地立在了孕妇的心中。每个人的心中,多少都立着点什么吧。孕妇将她劳作的果实揣进袄兜,捶着酸麻的腰,呼唤身边的黑启程。黑却执意不肯起身,它换了跪的姿势,要主人骑上去。③“黑——呀!”孕妇怜悯地叫着,强令黑站起来。
孕妇和黑在平原上结伴而行,像两个相依为命的女人。黑身上释放出的气息使孕妇觉得温暖而可靠,她不住地抚摸它,它就拿脸蹭着她的手作为回报。
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树上黑帽子样的鸟窝,还有嘈杂的集市,怀孕的母牛,陌生而俊秀的大字,她未来的婴儿,那婴儿的未来……她觉得样样都不可缺少,或者,她一生需要的不过是这几样了。
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孕妇的心里涌现,弥漫着她的心房。她很想把这突然的热乎乎说给什么人听,她很想对人形容一下她心中这突然的发热,她永远也形容不出,心中的这一股情绪就叫做感动。
④“黑——呀!”孕妇只在黑暗中小声儿地嘟囔,声音有点儿颤,宛若幸福的呓语。
(写于1992年,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