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丝路归去来
陈晋源
①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地,剔透的天没有任何白云,蓝瓦瓦地将大地罩了个严严实
实,地也是尽力地延展,在尽头迫不得已而与天交于一线。这无垠的沙地与戈壁本没有路,一个脚印踏过,来一阵风,便什么也不再留下。
②这样的一方天地,一直在沉睡。终于,公元前138年,等来了一位27岁的年轻人,他与和他年纪相仿的君主“一拍即合”,为了击退匈奴,决心打通西域。这位正值盛年的侍从官,从汉武帝刘彻的手中接过象征授权的符节,再拜君主,一表心系朝廷的忠心,二表定当竭力完成任务的决心。前路漫漫,这位名叫张骞的侍从官,带领着身后的100多名随行人员,转身骑上骏马,面向西域进发。这一转身,便是一个新纪元的序曲。
③马匹走在沙丘上,听见风吹得铃不断作响,四周悄无声息。久居长安城,从未见过如此阔大的景致,他惊叹于大自然的壮美,心底同时也有些寒意,漠漠平沙有一种令人畏惧的肃穆。天似穹庐,笼盖四方沙地。人与马的背影被晚霞映得通红,犹如披着一件神圣的袈裟,和面前的路一同接受着大自然的洗礼。
④张骞用一生丈量出一条蜿蜒的路。此后,这条路将时间与空间融为一体,再大的风也抵挡不住历史的进程,丝绸之路应运而生,长安和罗马,形形色色的人一队又一队,带有中亚的骏马、印度的医药、西亚的金银器,再后来,有美洲的棉花和番薯……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留下了文明的印记。
⑤张骞来过后,这里便设有玉石障,五代是天门关,明代又称嘉峪关。站在关上,天地尽是金黄,城楼的砖与戈壁沙漠连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仿佛这嘉峪关是大自然一手造就的,近千年的安居乐业都在它的庇护下建立起来。古老的风似从城墙上吹起,让人感受到历史的厚重。
⑥一阶阶走下千古关隘,觉得这明明已经被风干的历史此刻却都活了起来。我能听到,驼铃声、熙攘的人声和着羌笛和胡笳,点缀着这条路,与自然浑然一体。随着人群来到关隘里的一个小楼之前,这座红色木制的关帝庙,与这个土黄色的世界格格不入。敦煌这一带本该是佛教盛行之地,那莫高窟、榆林窟,吸引了一代代工匠前来修葺,也吸引了中外虔诚的信徒来此拜谒。
⑦可偏偏,为什么在这丝路之上出现了这样一座庙?殿内供奉着关公,手持青龙偃月刀,赤面长髯,带着一种与莫高窟瑰丽色调完全不同的美感。这座庙告诉后人,古代在这里戍守边关的人是山西人,因为关帝来自山西运城。
⑧运城与嘉峪关,家乡与边邑,相去一千六百多千米,唯有信仰能跨越这段距离。这样的信仰,又在有形的丝绸古路之上架设起一条无形的精神之路。人们虽然殊途,但最终会同归于内心深处的那份安宁。这份安宁可以抵抗走在大漠中深深的不安感。父亲从小生长在运城,我的名字“晋源”便是父亲起的,它时刻提醒着我,山西是我血脉的源头。走到哪里,这一方黄土都会成为西北人不可放下的惦念。当我在嘉峪关遇见关帝庙,便更加印证了那份对黄土地的深深热爱。丝路古道将急切的军令和温暖的家书,由内地传向边疆或者从边疆传回内地,又将最割舍不下的乡愁顺着车辙印带到荒漠中。
⑨1516年,这明代的重要隘口被满速儿汗攻破,大西洋上船只的黑烟也渐渐代替了丝路上的驼铃。清朝末年,这座要塞被荒废,众人东迁,官道与民道一同成了百姓的弃子。一百年后,一把火也将那座古物烧成断壁残垣。这段历史画上了句号。中原的史官把卷帙一片片翻过,此处的西风裹着沙,也一层一层地将这条昔日繁华的古道淹没。
⑩此后,中原大地一如这沉默的古道一般,强盛不再,自信不再,被列强践踏,被帝国瓜分。
⑪时间转到今日,我来到此地,这里又是喧闹的景致了,游客熙攘。这条用丝绸点缀的路已然复活,同时复兴和崛起的还有整个民族。
⑫我坐在沙砾上,向远方眺望。七千千米如是,一千个春秋亦如是,这条路都容纳在自己的怀中了。历史的帷幕在这条路上展开,威严庄重的使团、满载锦缎的商人、金戈铁马的厮杀,末了还有丘上的荒冢、古人的身影明明灭灭,在我的身前身后杂沓。这条丝路卧抱着的,是沙漠,是中原,联通欧亚大陆;是过去,是现代,联通着中华民族的复兴。
(选白《光明日报》2018年06月29日14版,有删
人与马的背影被晚霞映得通红,犹如披着一件神圣的袈裟,和面前的路一同接受着大自然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