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从军
老舍
话说山东济南市,水秀山明,人烟稠密。①说不尽十里弦歌,万家灯火,好不热闹风光。这且不言,单表东关碧云街,住有一户人家。黑漆大门,门框上朱牌黑字,划着三槐堂王。院里整整齐齐的三合房,有些鱼鸟花木。屋里俱都几净窗明,显出小康之家的气派。王老夫妇俱已年过六十,慈眉善目。老夫妇生有一儿一女,儿名金树,女唤银娥,正是:
金树银娥兄妹好,国恩家庆子孙贤!
金树性喜读书,不愿营商作贾,老夫妇爱子心切,也就不便勉强,教他在中学毕业。在学之时,他用功甚勤,也好踢球练队,真是文武双全。妹子银娥,看哥哥读书明礼,也愿去入学。金树自然乐意,就央求父母,准妹妹也去读书。银娥入学读书,更是聪明;要用彩纸剪个花朵,或用色笔画个虫鸟,不亚似真的一般。亲戚朋友见王家家道小康,金树又长得体面,就都争着来给他提亲。一来二去,便说定北关的路家二小姐,名唤秀兰的。成婚之日,两家都高搭彩棚,喜气盈门,锣鼓喧天,好不热闹。过了些日,小夫妇摸着了彼此性情,倍加恩爱。金树仍旧读书不懈,秀兰操持家务之外,作些活计,灯下更陪伴着小姑银娥习字温功课。秀兰诗文甚好,帮助小姑作作文章:银娥会作手工,教给嫂嫂织打编物,一家甚是和美快活。
这且不提。单说日本在五六十年来,处处与我为仇作对,而且教给人民一套假话,说什么中国人必须教日本管着,才会老老实实,要不然就终日不消停,乱七八糟。大凡有心吞灭邻国的,就必定先教国民看不起邻国的人,以邻国的人为禽兽,才能养起狂大骄傲之心,好去欺侮邻国。到了最近,日本军人觉得狼心狗肺耍坏手段,还嫌不痛快,不如明火打劫,硬来抢夺,倒更快当干脆。所以六年前日本就硬占了东三省,紧跟着又拿去热河。到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日本又在卢沟桥借演操为名,想一鼓而下,攻取华北,正是:
心毒意狠无人道,弱肉强食动野蛮!
卢沟桥变乱一起,我们全国同胞都知道日本军人狼子野心,得寸进尺,非协力同心迎杀上前不可,若再服软退让,必至国破家亡。②这才展开了各路血战,上下一心,奔去抵抗。我同胞英勇作战,有进无退,气震山河,这些故事,说也说不完,说书的只好单表金树银娥这一段美事,别的暂且不提。
话表金树平日关心国事,一听到北边日本鬼子造反,念完报便紧皱眉头。王老者见爱子郁郁不乐,以为是和媳妇吵了嘴,就婉言相劝。金树把河北之事说了一番,老人方才明白,嘱咐金树不必着急,战事不久就会完结。③老人还当做这又是内战,三两个月就会平定,故发此言。金树微露一点心意,要去为国尽忠。老人却着了急,道:“你若前去投军,媳妇还未怀孕,你不幸死在外边,岂不断了王氏香烟?真乃不孝!况且你娇生惯养,没受过苦处,断难受营盘的管束和辛苦。有福不享,愿去受罪,岂非自寻苦恼?真乃不智。”金树听罢,只说对父商量,原无必去之心。老人这才转怒为喜,不再生气。此事被王老太太知道,赶紧到佛堂烧香祷告,一愿天下太平,二愿儿女孝顺,三愿媳妇早生娃娃。金树看见老母烧香许愿,心中暗笑,又是难过,一言未发,依然闷闷不快。
这一晚,金树秀兰与妹妹银娥在一处商议。金树道:“日本地薄人少,不堪久战。我们人人奋勇,个个当先,保卫江山,打退日本,方是正理。适才父亲责我不孝,我不敢多言,但为国尽忠,即难尽孝,与你二人商议个万全之策。”银娥闻言,看看嫂子,心实不忍,便答道:“哥哥一片热心,无奈嫂嫂年轻,也恐难于割舍?”秀兰听了,微笑说道:“妹妹哪里知道,爱国之心男女同样,你兄若去从军,我情愿在家服侍二老,绝无怨言!”这话激动了银娥,立起身来言道:“嫂子如此贤明,为妹的也不甘落后,嫂子在家伺候双亲,我愿与哥哥一同前去,即使我不能效那木兰从军,也当去作看护,或作些别的事情,胜似在家虚耗光阴。”
金树暗自思想:今日中国已非昔年腐败的样子,看这俩女子倒也这般深明大义。全国之中,这样的女子必还有很多,男女一齐舍身报国,哪怕那小小的日本强盗?想到这里,便说道:“只是我们怎样对父母言讲?”银娥低声道:“我俩为国即难顾家,倒是偷跑的为是。”金树再三思索,便对秀兰说:“我心已决,必去杀敌,只是苦了贤妻。我若死在战场,你回娘家,或是改嫁,不必为我守节受苦!”秀兰闻言,含泪答道:“那都是后话,眼前该作的事是你应当走,我应当在家侍奉公婆。万一不幸贼兵来到,我当照应二老逃走;若逃走不及,贼兵一有歹意,我就拼上一死!”这一番话,说得金树银娥都落下了泪。银娥拭泪开言,叫声哥哥:“事不宜迟,你我今晚就走。等到明日,你我神色失常,恐被父母看破,反为不美。”金树点头称是。
三人收拾已毕,彼此相对无言,难以割舍。金树紧握秀兰的手,泪在眼眶中乱转。④随后,三人同到院中,静悄悄一无人声,二无犬吠。老人屋中已无灯光,想已安寝。银娥低声唤了声妈妈,抹泪一同轻轻走出去。秀兰看他兄妹走远,才闭好街门,回到屋中。正是:
夫妻恩爱难相舍,兄妹英明雪国仇!
1938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