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青
冯骥才
西门外往西再走三百步,有一个岔道口是块三角地,这块地太小太短,没法用,没人要。
老蔡家拿它盖了一间很小的砖瓦屋,开了一个小杂货铺。这一带没商家,如今有了这个吃的穿的用的俱全的小杂货铺,方便多了,而且渐渐成了人们的依赖。过日子还真缺不了这杂货铺!求佛保佑,让它不衰。有人便给这小杂货铺起个好听的名字,叫万年青。
老蔡家有个规矩,一年到头,刨去过年,无论嘛时候,店门都是开着的,决不叫乡亲们吃闭门羹。这规矩老蔡家说到做到,而且不是一天一月一年做到,还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做到,没一天不做到,或者做不到。现在万年青的店主是蔡得胜,他是个死性人,祖上立的规矩,他守得更严更死。这可是了不得的!谁能一条规矩,一百年不错半分?
虽然老蔡家没出过名人,可是就凭这天下独有的店规家规,一样叫人敬佩,脸上有光。老蔡走在街上,邻人都先跟他招呼。
一天,老蔡遇到挠头的事。他的堂兄在唐山挖煤砸断了腿,他必得去一趟,连去带回大约要五天,可是铺子就没人照看了。这怎么办?正这时候,发小马得贵说起他一个远亲在北洋大学堂念书,名叫金子美,现在放暑假,不如请来帮忙。
老蔡把金子美约来一见,这人二十多岁,戴副圆眼镜,目光实诚,看上去叫人放心。便说好五天,日出开门,日落关门,诚心待客,收钱记账。老蔡交代完,又叮嘱一句:“记着一定守在铺子里,千万别离身。”
这北洋大学堂的大学生笑道:“离开这儿,我能去哪儿?除去念书,我什么事也没有。放心吧!”
金子美每天从早到晚一直盯在铺里,有尿就尿在一个小铁桶里,抽空推开后门倒在阴沟里,有尿就憋着晚间回去路上找茅房去拉。在铺子里,拿出全部精神迎客送客,卖货收钱;下晌天黑,收摊关门,清点好货物和收银,上好门板,回到学堂去睡觉。一连三天,没出意外,一切相安无事。
转天一早刚到了万年青,一位同学找来说,从租界来了一个洋人,拍他们的学堂。金子美说店主交代他这铺子白天不能关门,不能叫老主顾吃闭门羹。学友笑了,说:“谁这么死性子,你关门了,人家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买?”他见金子美还在犹豫,便说:“你关了一会儿门怕什么,他也不会知道。”子美觉得也有道理,就关上门,随着这学友跑到了远处运河边的北洋大学堂。
金子美头一次见到怎么照相,陪着洋人去到学堂的大门口、教室、实验室、图书馆、体育场一通拍照,还和几位学友充当各种角色。大家干得高兴,玩得尽兴,直到日头偏西,赶回到铺子时,天已经暗下来了。金子美心里有点愧疚,觉得辜负了人家老蔡。他便按照前三天每日售货的钱数,从铺子里取出价钱相当的货品,充当当日的售出;再从自己腰包里拿出相当货价的钱,放在钱匣子里。这样一来,便觉得心安了。
再过一天,老蔡回来了,金子美向他交代了一连五日小店铺的种种状况,报了太平,然后拿出账目和钱匣子,钱货两清。老蔡原先还有些莫名的担心,这一听一看,咧开满是胡茬的嘴巴子笑了。给子美高高付了几天的工酬。
这事便结了。可是还没结。
一天,金子美在学堂忽接到老蔡的信儿,约他后晌去万年青。子美去了,老蔡弄几个菜半斤酒摆在桌上,没别的事,只为对子美先前帮忙,以酒相谢。老蔡没酒量,子美不会喝,很快都上了头。老蔡说:“像你这种实诚人,打灯都没法找。我虽然帮不了你嘛忙,我这个铺子就是你的,你想吃什么用什么——就来拿!随你拿!”
子美为了表示自己人好,心里一激动,便把他照看铺子时,由于学堂有事关了门,事后怕亏了老蔡而掏钱补款的事说了出来。他认为老蔡会更觉得他好。谁想到老蔡听了,脸上的笑意登时没了,酒意也没了,直眉瞪眼看着他。好像他把老蔡的铺子一把火烧了。
“您这是怎么了?”他问。
“你关了多长时间的门?”老蔡问,神气挺凶。
“从早上。我回来的时候……快天黑了。”
“整整一天?一直上着门板?”
“上了呀,我哪敢关门就走。”
静了一会儿。忽然老蔡朝他大叫起来:“你算把我毁了!我跟你说好盯死这铺子绝对不能离人、绝对不能关门!我祖上三代,一百年没叫人吃过闭门羹!这门叫你关上了,还瞒着我,我说这些天老街坊见了我神气不对。你坑了我,还坑了我祖宗!你——给我走!”老蔡指着门,他从肺管子里呼出的气冲在子美脸上。
子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惊讶莫解,但老蔡的愤怒与绝望,使他也无法再开口。老蔡的眼珠子瞪出了眼白,指着门的手剧烈地抖。他慌忙退身,出来,走掉。
一年后,人说老蔡得了病,治不好,躺在家里,杂货铺常常上着门板,万年青不像先前了!过了年,儿子把他接到北京治病养病,居然再没回来。铺子里的东西渐渐折腾出去了,小砖房空了,闲置一久,屋顶生满野草,像个野庙荒屋。那块“万年青”的店牌早不知嘛时候没的。再过多半年,老蔡家把这小屋盘给了一个杨柳青人。这人开了早点铺,炸油条、烙白面饼、大碗豆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就像江山社稷改朝换代又一番景象。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