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买新皮鞋回来的时候
巴 金
一
月接连着月,年跟随着年,像打秋千一样地翻过去,就这样经过了许多个年头。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如今我是中年人了。
从那时到现在我已经忘记了许多的事情,只有一张面孔还留下来,这是父亲的面孔。那是一张温和的瘦脸,有一头浓黑的短发。父亲是爱我的,他从没有对我发过脾气。那个时候在我们家里日子过得相当愉快。
可渐渐地父亲变得忧郁、阴沉了。他每天晚上都会出去,常常回来得很迟。父亲为什么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我不知道。我只看见父亲的颧骨渐渐高起来,脸色渐渐黑起来;母亲也是。
一天晚上,父亲回来得比较早,脸上闪着一对血红的眼睛。他对母亲说:“你马上打发林儿去睡罢。"母亲顺从地答应。
外面响起叩门声。母亲躲在房门内看外面,我也把脸紧贴在板壁上。
父亲开了门引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穿旧西装的瘦汉子;一个是紫色面膛、身材高大的人,手里提个大藤包。
父亲关上门问:“没有遇见别的人吧?”
“没有,我们在路上很小心。”穿西装的说。
“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紫面膛把藤包放在桌子下面,郑重地说。
三个人俯在桌上低声谈论着什么事情。父亲送走客人,母亲马上走出去,胆怯地问:“他们是什么人?”
“公司的同事,谈生意上的事情。”
“我知道你们干的是什么事情。你不为你自己打算,你也应当爱惜林儿……”母亲差不多要哭了。
“轻声点,轻声点!”父亲受窘似的接连说。过了半晌,父亲抬起头来对母亲说:“我希望你理解我,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个,公道是要实现的……”他站起来替母亲揩了眼泪。
父亲依旧早晚出去,母亲依旧做着针线等候他回家。母亲允许了我一件事情:在我八岁的生日,给我买一双新皮鞋。
一个傍晚,有人来找父亲。我认识那个客人,高大的身材和紫色的面膛。他站在门角在父亲耳边说了几句话,父亲的脸色就变了。
晚上我在被窝里听见父亲和母亲搬东西的声音,说是要搬家。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搬家呢?
第二天父亲早早地押了行李去了。后来我同母亲也坐上黄包车走了。车子在一条窄巷里停了下来,母亲去敲那两扇油漆的大门。母亲告诉我,这是父亲一位同事的家。
母亲比从前更瘦了,我时常看见她一个人在房里流泪。过了好几天,一个晚上父亲忽然回来了,湿得像一只落汤鸡。“你?你弄成了这个样子?”母亲放下针线吃惊地说。
“这几天外面狗咬得厉害,我简直不敢回家,怕连累你们。”父亲那样大的人会怕狗?真想不到!
母亲起初不说话,默默垂泪,忽然迸出哭声说:“你从此就都改了罢,这几个月来我每天每夜都替你担着心。”母亲的声音很低,但是我知道她哭了。
“为了众人就顾不得我自己,我做的全是为了公道。”父亲叹一口气,望着母亲,“我对不起你们,请你原谅我……”
父亲这个晚上没有走,此后他一连在家里住了几天,我觉得我又找回那个爱我的父亲了。于是我的生日就到了。
那天早晨父亲出去的时候,母亲嘱咐他,要他一定把新皮鞋给我买来。他回答说不会忘记。
一个下午过去了,父亲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吃完晚饭,父亲依旧不回来。母亲安慰我说明天早早起来就有新皮鞋穿。
我刚刚睡好,就被一阵打门声惊醒。我看见母亲去开了门,那个紫面膛走进来,低声对母亲说了几句话。母亲就匆忙掩上门跟着他出去了。我心里跳得很厉害,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要的新皮鞋始终没有买来,而且以后我也永远没有看见父亲的面孔了。母亲也不再提起父亲的事情。
是母亲把我养育成人的。为了我,母亲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辛苦。我刚结婚,母亲就永远离开了我。在她的遗物里面我无意间发现一张旧报纸,上面登着父亲的消息和照片,从那里我才知道父亲的最后归宿。
二
以上的话是写给你看的,祥,我的孩子,今天是你的八岁生日,我没有给你买回来许你的一双新皮鞋。
祥,孩子,你今天失望了,你不曾得到你梦想的新皮鞋。想见你含了眼泪纠缠着母亲的样子,我差不多也要流泪了。二十多年前的情景就突然在我的眼前出现了。
祥,孩子,你绝不会知道,二十多年前在这个家里也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寂寞地度过他的生日,那个孩子就是你的父亲。那一天,我也曾像你今天这样焦急地盼望新皮鞋。不幸的是,新皮鞋不来,我的父亲也就在那天消失了。
这也许是一个悲剧罢:当我写上面的文章,也就是在回忆里找寻我父亲的面影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我是借用你的笔来写我自己。
我的父亲说过:“为了公道,把最宝贵的东西也贡献了出来。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的一个。"现在又轮到我来重说他的话了。这“为了公道"就像是一种遗传病,我祖父为了这个病死了,我父亲为了这个病死了。孩子,我也许还要把它传给你,而且你也许还会传下去。
祥,孩子,我不知道你到什么时候才能够了解我,像我如今了解我父亲那样,但是我担心我已经没有充分的时间等待了。我现在写下这些话,希望将来你可以从我的遗物里面找到它,它会作为我的遗言,告诉你关于我的一切。
现在我的话快写完了。周围是静悄悄的,你也许在梦里会看见父亲买了新皮鞋回来罢。历史似乎是循环的,但是,孩子,我们应该把历史改造了。
孩子,去罢,你长大起来,你去,去把历史改造过来。用你曾祖的血,用你祖父的血,用你父亲的血,用你自己的血去改造历史罢。
1933年秋在北平(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