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老 师
樊常兰
①“陈——老——师……”我们一群孩子站在院子里,扯开了嗓子喊,似乎只有这么喊,才能撒野我们无底的欢乐,才能品尝在雨水里撒丫子乱蹿,溅得水花四起般地满足。我们是那么喜欢他,而喜欢他的方式之一就是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直到喊得他无可奈何地从教室里出来,大家才哄笑着跑开。
②陈老师,我们一直这么喊,没有绰号,没有雅号。即使后来他不再做老师,即使后来我再不知他的境况和去向,我也还是这么喊。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他了,六岁的我跟着大家一起喊,喊得心里充满了欢喜,像见了父亲般欢喜。那时,我一年能见到父亲两次,甚至一次。见得太少,以至于我搞不清父亲的长相,因为村里还有一个和他一样的孪生伯伯。
③对于父亲,我幼时没有太深的印象,就知道几个女孩他最疼我,即便这,也是通过母亲和其他大人的叙述得来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我不清晰。只是在5岁突然想画画时,父亲恰巧回来,毫不吝啬的给我买了一打大张的白纸。于是,整整三年,我坐在院子里的白云下,对着碧蓝的天,画妈妈的满头卷发,画仙女的衣袂飘飘,画羊儿的云朵般羊毛。但关于其他,诸如膝头的昵玩、慈祥的笑容等,却再难想起。
④陈老师就是我的父亲,他爱我们所有的孩子。冬日里,上学迟到的我站在教室外小声打着“报告”,脸上被害怕拉出几道泪痕。他拉开门,抱起我,轻轻地亲吻我满是鼻涕的小脸,有力的大巴掌温暖地拍着我的后背,然后示意我回到座位上去。夏天,刺疼地烈日照到谷成山秃秃的山顶上,照到我因为玩石子而听不到上课钟声的后背上,直到我发现整个操场都静下来,心空荡荡的漂浮着。陈老师就站在白灰泥墙下,和蔼的向我摆手回去。一直都是这样,但凡我觉得自己犯了错,惶惶然不知所措,羞愧或惭愧地不敢也不愿再回到学校,只恨不能立即消失时,他总是抱起我,安抚我,让我小小的心里不再尽因孤独而卑微。
⑤早春,他领着我们,站在还是凛冽的山顶上,红旗在校园的房顶上飞卷着。记忆中,好像还有“送战友”的歌声。“时刻准备着”,他念一句。“——时刻准备着”,我们也念一句,莫名的激昂在心里飘荡,想象着自己真能为祖国做出什么重大的贡献来。
⑥晚春,谷城山(学校建在山顶上)不再是荒芜,尽管才六月,白杨才抽出几穗嫩叶,象刚出窝的小鸡稚嫩的小嘴在窗外招摇着。陈老师教“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我们念“两行黄鹂鸣翠柳,一只白鹭上青天。”他再教:“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是一行……”我们还是念“两行黄鹂鸣翠柳”。我们没见过黄鹂,也不懂白鹭为什么会上青天。“青天”是个什么天啊?陈老师说:“青,就是绿,不对,是蓝的。”我见过蓝,奶奶总是把她穿的黑(藏青)棉袄说成是蓝的。于是抬起头,看看天,就更纳闷“这天不是蓝的呀。”下午,他又夹着书本摇摇晃晃的进了教室,将一张纸在教桌上摊开来,然后,伸出一个手指头,把面粉熬成的糨糊涂到两角,翻转,贴到黑板上。整个教室立即盎然起来,画面上,远处有山,近处有水,几丝柳叶在天空上飘下来,两只黄色的小鸟在柳丝间盘旋,一行墨色的白鹭越飞越远,越飞越小。我们看着画,大声朗读,“黄鹂鸣翠柳”不再遥远。
⑦秋天,秋天的谷成山是个什么样子?记不起了。但秋天和离别是有联系的。那天,我没见到陈老师。后来,小伙伴说他结婚了,对象是我们村子一个寡妇,男人背煤死在了煤窑里。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品尝到淡淡的忧伤。再后来,在操场上,他们又指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就是陈老师(那个)寡妇带来的”。两个孩子都比我高大,穿着也很新,似乎还有些胖。过了好像是一个月,陈老师回来上课了。课间,他给那两个孩子叠纸船,也还依然和蔼的摸摸我们的小脑袋。什么都没有变,但我们的心变了,我们不再扯着嗓子喊他,他也不再无奈而又幸福的站在教室外。似乎,我们对他的结婚很是排斥;似乎,其实什么都不懂得我们已隐约感觉到他的不幸。那样的婚姻,怎能配得上陈老师呢。
⑧七岁,二年级下学期,陈老师教我们写作文。方方正正的作文格,要用小楷毛笔一笔一笔的誊出来。我誊不出来,多漂亮的汉字我都不能完整的把它装到格子里。很快,班里悄悄兴起用钢笔蘸着墨汁写“小楷”的秘密。我也一样作弊,作文交上去后,他总是摸摸我的小脑袋以示表扬。三年级,我仿照课本上的拟人手法,写小狗喊我“小主人”,被他当作范文在讲台上顿挫的朗读着。似乎是一夜间,我写作的天分被激发,开始细心倾听房后小河水穿过铁锹继续奔流的哗哗声,开始观察春天野蜂在墙洞旁飞过的嗡嗡声,开始描摹白云在天上多变的模样,开始孕育自己稚嫩的作家梦。尽管这个梦一直离我很遥远。
⑨四年级的秋天,我转学到外婆家附近的红庙东小学。五年级,随父亲和母亲进城。再回故乡,已是初中,有意识的打听过,听说他已不再教书,还听说他离婚了,好像是女方提出,好像是成分家境什么的原因。再后来,就没有人能记起他,似乎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迄今,我仍是不清楚他究竟是本地人,还是下乡的知青;是正式的老师,还是代课教师。他是否再婚,是否健康,是否还是那样一身灰蓝的上装,清清爽爽。
⑩“陈——老——师——”三年级,我已不再这样喊他。但那副他亲手画的彩墨画依然高悬我心头,他读“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我们跟着——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不再念错。
⑪我是那么的喜欢他。一直。
①绰号 ②吝啬 ③描摹 ④尽管
晚春,谷城山(学校建在山顶上)不再是荒芜,尽管才六月,白杨才抽出几穗嫩叶,象刚出窝的小鸡稚嫩的小嘴在窗外招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