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室的风波
李劫人
《日日报》的编辑室在中国内地一个省会的某条街中。这省会有五十多万人口,每日吃的米麦菜蔬,鸡鸭鱼肉,是很多的,独于《日日报》的销数在本城中经过了七八年,依然还只千余份。
表现《日日报》资格的所在,除了印字的模糊,和报眉上几千几百几十号的数字外,最确切的还是要算编辑室里的蛛网尘埃,与夫到处堆积的上海北京等处被剪裁以后的废报。《日日报》被封的前两三月,已经噩耗迭传。总编辑赵先生一天又向编辑本省新闻的周先生嘱咐说:“周先生,我们以后恐怕更要谨慎些才好!许多人向我说,我们近来的报上对于那有作用的教育联合会的态度不大对,听说其间几个坏人正在鼓动他们的靠山,要向我们生事哩。”周先生撑起两只水泡眼道:“我并没有自家拿过主意,他们送来的稿件,我总一字不易地交给排字房,反对他们的东西,一篇也未发表……”他便把近一周的报纸统统翻出来,把这一类的新闻指给赵先生看。
赵先生周先生从此更加小心,不但短评做得几乎等于一幅白纸,而且本省新闻也逐字逐句地加以研究。他们用心之深浅,只需看报上用的某字或一个大“□①”的多寡便足以测验之。赵先生周先生既常常被支配在这种怯懦的暗示之下,所以新闻的编辑越发弄来只剩了一点枯燥的影子。然而还是有风波,这却从他们不甚注意的外省新闻上发生出来的。
《日日报》上本省新闻的材料大概只有三种:“衔略钧鉴”的快邮代电,“开奉等因”的例行公文,“委任谒见”的辕门抄等算一种,这是它的骨干,也就是亲爱的读者们所最愿看的东西。至于它的外省新闻(自然更没有外国新闻,因为太与读者们的头脑不生关系的缘故),比较还更要简单些;既没有无头无脑,残篇断简式的专电,又没有不负责任,捕风捉影式的通信,我们可以说它这一张纸的材料,完全是由北京上海报上剪下,叫排字匠去照样翻印一次的。谁料得定已经这样简单了,还有风波。
他们绝对不料在恭维教育联合会多天之后,编辑室忽然接到一封口气极为严厉的信,查究“该报某日所载浙江孙传芳占领无锡,张宗昌逃赴徐州的消息从何而来”。
赵先生把信看后,立刻就蹙起眉头,像是很不舒服地说道:“钱先生,你看,……我们这条新闻是从哪里转载来的?”钱先生站在当面道:“这可太怪了!这一条原是他那机关报上汉口专电,我转载时还加了几句按语,就怕弄出事来。”
他们正在商量着要回信时,一个杂役进来,手上持着一张名片说:“有客来会赵先生。”名片上印着两个大字:易平。官衔是军部副官。赵先生还未说请,那副官早已挺着胸脯走了进来,身上穿着呢外套,照例是不脱的,大剌剌地给赵先生点了一点头,便向一张大藤椅上坐下道:“先生贵姓就是赵?《日日报》的总编辑就是你吗?”
赵先生道:“不错的。易先生惠临,想来一定是因为浙江那条新闻来查询敝报的了?我们正要回信哩。”接着,赵先生就委婉曲折把这条新闻的来源说明。易副官的态度,方比较和平一点道:“哦! 原来是我们报纸上的专电!可也难怪,虽是我们的机关报,我们倒不常看诋,上峰事多,哪里有看报的时候,所以才生了误会。我即刻回去报告,这回没有你们的事。不过以后你们仍得谨慎些好!”
赵先生一面答应着,一面又把他们的上峰和他们恭维了一番,方低声请问这回的事是怎么突然发生的。易副官到底是年轻人,便直爽地说道:“我们军部的人同你们并无丝毫恶感。只是几个在教育界的红秘书,连马弁都不如的人,不知同你们有什么怨恨,常在上峰跟前诞毁你们。总之,你们留心着,以后别再惹他们,倒是同我们常常打着交道,于你们有益多了!”
赵先生送客回来,不禁叹道:“我看除非在外国旗子之下,只好闭着口当哑巴的了!”钱先生道:“不行吧我们这里是省会,不是商埠,不能挂外国旗的。依我说,倒是关闭不干得好。”
关门不干是报馆的总收场,在旁人看来,像这样受气办报,岂不深表同情于钱先生的见解?其实他们总是敝帚自珍,谁也不愿当真弄到关门,万不得已而关门的。所以《日日报》依然毫无生气地发行着,直到末了这一天,因为一句极不相干的笑话又将一位马弁不如的人触怒了,硬说这笑话是对他而发的,影响于他的前程甚大。他于是遂拿着这张报纸到他上峰跟前哭说《日日报》的不是,求他的上峰替他做主。他的上峰果然大怒,就叫身边一位秘书开条子给城防司令叫把《日日报》给我封了。
封报馆原本不算一回什么事,不过按照往例,总得加个罪名,以见赏罚之公,可是这位秘书出身于高小毕业,凭着浑身本领,博得他上峰的欢心,赐了他一个专门学校校长,对于公事,历来就主张革命的;因才提笔写道:“着城防司令即将《日日报》馆封闭,编辑人等逮部重管,以儆效尤,而重公安。”
(节选自1925年6月28日《文学周报》,有删改)
【注】①□:四方框,旧时报纸用来替代敏感词语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