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记·二十六
贾平凹
之所以叫云盖寺,是云常常就把寺盖了。其实,云来了,不但盖了寺,也盖了整个小镇。
一夜的寂静无声,天亮的时候,偶尔从寺后的河面上吹来一阵风,北街口的那棵娑罗树被云隔成了三截,树根已经清晰了,坐着老和尚。老和尚每日黎明拿竹帚扫寺门口一直到村前的六百二十八级台阶。他扫的不是尘,是云。石板铺成的街道逐渐出现,上面一层冰,冷冷地发光。
深山里的小镇贫瘠得安静,日子就这么堆积着,过去了几个月,又过去了几年,一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了故事,如同中街客栈旁榆树上的老鸹①窝被戳了一扁担,纷乱和嘈吵了一阵。
那天是阴历十月初二,照常的一个早上,云刚刚从街道上散去,秃子推着卖甑糕的独轮车到了豆腐坊门口,前边的路上仰面躺着一个人,以为是豆腐坊的老刘,就大声哇哇起来。哑巴的话没有节奏,别人听不懂,但他的意思是你老婆又不让你在炕上睡啦?一抬头,老刘竟从店里出来,问:你说啥?秃子忙停下车子就去扶躺着的人,认得是后巷的任秋针,身上穿着蓝布棉袄、黑棉裤、旧胶鞋,后脑勺一个窟窿,血流出来结了冰,人早就已经死了,变得僵硬。
任秋针五十出头,家里有老母亲还有两个孩子,因为住在后巷,没有门面房开店做买卖,就饲养了十几只羊。小镇上几十年从未发生过非正常死亡,本分老实的任秋针怎么就横死在街头?这事惊慌了整个小镇,议论纷纷。派出所的人很快到了现场,排除了他杀和自杀,经尸检,也排除了心血管疾病导致的猝死。但任秋针的家属不行,太平社会,好端端一个人,说死就死了,真相到底是什么?停着尸不肯埋葬。镇派出所是全县评比中的模范派出所,也有心要给小镇个交代,于是进行详细调查。
据家属讲,头两天任秋针在黑沟放羊时丢失一只羊,回来自己给自己生气,喝了一瓶白干。事发的前一天黄昏,得到消息,黑沟村捡到了那只羊,任秋针就给家人说要去黑沟村呀,出门时还在怀里揣了一盒纸烟。
黑沟村村主任承认黑沟村是捡到了一只羊,也承认任秋针那天黄昏来过黑沟村。黑沟村是个穷村,那天集体在山脚下修水渠。捡到羊,原本想杀了给各家分肉的,羊太小,村里户数多,村主任提议杀羊熬汤吧,让全村老少都能沾上腥,天这么冷驱驱寒。而任秋针到村时羊汤已经在熬,支了三个大筒子锅。任秋针和村人论理,村人说,羊是村人捡的,杀羊也是本分,这就像雨下到谁家田里那就长谁家的庄稼呀!任秋针论不过,捶胸顿足地哭。村人见他可怜,安慰他,让他也喝羊汤。全村老少是各喝了一碗两碗的,他喝了三碗。天黑后任秋针返回,村主任还把他送到寺后的青莲河滩。
黑沟村人熬了羊汤喝是能说得过去的,并且全村百十多人都喝了汤,能说谁不对呢?任秋针若那天黄昏不去黑沟村或许回来不至于死在街头,可那是任秋针自己去的黑沟村呀!那么,任秋针从河滩到镇上还发生了什么事吗?糍粑店的孙掌柜主动来报告:任秋针脚上的旧胶鞋是他给的。那天晚上,他在店里蒸土豆,因为第二天有人给孩子过满月,订下的糍粑多,夜里两三点了,任秋针就经过门前。那时街道上都是云,店里灯光照出去,只能照出簸箕大一片亮,任秋针经过时在咳嗽,他说:打牌才回呀?任秋针说:我啥时打过牌?就站到了店门口。他是看到了任秋针一只脚上穿着鞋,一只脚竟然光着。他问天这么冷,你光脚?任秋针说是从黑沟村回来,过青莲河上列石时绊了一下,一只鞋被水冲走了。他见任秋针寒碜,就把他的一双胶鞋让任秋针穿,胶鞋是旧的,鞋底都磨成平板了。任秋针穿了鞋,说:明日我还你。
或许,就是这双底磨成平板的旧胶鞋,任秋针穿了在街上石板路上走过时,云大,石板上又结了冰,滑倒了后脑勺着地而死的?可孙掌柜是一片好意,哪能是他的责任呢?再调查石板街道结冰的事,确实是如果石板上不结冰,旧胶鞋再是底子磨成平板也不会滑跤的。但是,小镇上自有了这条主街道,以前住家和以后做门面店铺,大家都习惯着把洗脸水、洗衣洗菜水、淘米水,顺手就泼到街道上。这怎么认定是谁的错呢,有错那是家家户户都错。街道上的人争辩,哪个冬季里街道上不是层冰,是摔过人,可都是跌个屁股蹲儿,他任秋针一摔就死了!
派出所调查之后,结论是任秋针确实死有其因,但又无法认定谁有责任。任秋针家属还是不行,镇政府补助五千元。
任秋针埋葬后,过五七,家人在寺里做了一场焰口②超度。那天晚上依然是云盖了寺也盖了小镇,寺后的河面上没有吹来风,云不是如碌碡滚② , 也不是如席筒卷,而是弥漫成糊状,混混沌沌;完全看不见北街口那棵娑罗树,看不见那六百二十八级寺门前的台阶。
(有删改)
[注]①老鸹,北方方言,指乌鸦。②焰口,一种佛教修行仪式。③碌碡滚,即碌碡(陕西发音lǒu zhǒu),中国农业生产用具,是一种用以碾压的畜力农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