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鼓书艺人(节选) 老舍
宝庆唱的是压轴戏。
他的桌围子是红哗叽的,没绣花,用黑缎子贴了三个大字:方宝庆。桌围子刚一绑上,因子后面的门就开了,人开始往外涌——听过那个穿高跟鞋的娘儿们,谁还要再听一个男人家唱?只有少数人没走,他们也腻歪了,不过总得有点礼貌。
门帘一掀,汽灯的亮光,照得宝庆那油光锃亮的秃脑门,闪出绿幽幽的光。他走上台来的工夫,对观众的掌声,不断报以微笑,同时不住地点着头。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海蓝色绸长衫,千层底的黑缎子鞋。他上场时总是穿得恰如其分。
他沉着地走向鼓架,听众好奇地瞧着,他才不在乎那些弃他而去的人呢,那不过是些无知的人,他对自己的玩艺儿是有把握的。那些熟痤儿会欣赏他的演唱。走几个年青人没什么要紧。他们到书场里来,也不过就为的是看看女角儿。
他的鼓点很简单,跟秀莲敲得相仿佛。不过他敲得重点儿,从鼓中间敲出洪亮悦耳的鼓点来。他拿眼睛盯着鼓面,有板有眼地敲着。鼓到了他手里,就变得十分驯服。他的鼓点支配着小刘的弦子,他这时已经弹得十分和谐动听。
唱完小段,宝庆说了两句,感谢听众光临指教。今儿是开锣第一天,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大家多包涵。他说,要不了几天,就能把场子收拾利落了。他本想把这番话说得又流利又大方,可是到了时候,本来已经准备好了的话,一下子又说不上来了。他一结巴,就笑起来,听众也就原谅了他。他们衷心地鼓掌,叫他看着高兴。
他介绍了他要说的节目——三国故事《长坂坡》。他还没开口,听众就鸦雀无声了。他们感觉得出来,他是个角儿,像那么回子事。宝庆忽然换了一副神态。他表情肃穆,双眉紧蹙,两眼望着鼓中间。
他以高昂的唱腔,迸出了第一句:"古道荒山苦相争,黎民涂炭血飞红……"听众都出了神,肃然凝听,大气儿也不敢出。宝庆的声音如波涛汹涌,浑厚有力,每一个字儿都充满激情。他缓缓地唱,韵味无穷。忽而柔情万缕,忽而慷慨激昂,忽而低沉,忽而轻快,每个字都恰到好处。
宝庆的表演,把说、唱、做配合得尽善尽美。他边做边唱:“忠义名标千古重,壮哉身死一毛轻。"他也能凄婉悲恸,催人肺腑:"糜夫人怀抱幼主,凄风残月把泪洒……"只有功夫到家的人,唱起来才能这样的扣人心弦。
宝庆一边唱,一边做。他的鼓槌子是根会变化的魔棍,演什么就是什么。平举着,是把明晃晃的宝剑;坚拿着,是支闪闪发光的丈八长矛;在空中一晃,就是千军万马大战方酣。他一弯腰,就算走出了门;一抬脚,又上了马。
秀莲和琴珠唱的时候,也带做功。可是,秀莲没有宝庆那样善于表演,琴珠又往往过了头。宝庆的技艺最老练。他的手势不光是有助于说明情节,而且还加强了音乐的效果。
猛的,他在鼓上用力一击,弦子打住了,全场一片寂静,他一口气像说话似的说上十几句韵白。再猛击一下鼓,弦子又有板有眼地弹了起来。
这段书说的是糜夫人自尽,赵子龙怀抱阿斗,杀出重围。他唱书的时候,听众都觉得听见了杂沓的马蹄声和追兵厮杀时的喊叫。
最后,宝庆以奔放的热情,歌颂了忠义勇敢的赵子龙名垂千古。他说这段书的时候,时而激昂慷慨,时而缠绵悱恻,那一份爱国的心劲儿,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然后,他一躬到地,走进了下场门。演出结束,一片叫好声,掌声雷动。
宝庆擦着脑门上的汗珠,走到台前来谢幕。又是一片叫好声。他说了点什么,可是听不见。大家都叫:“好哇!好哇!”
“谢谢诸位!谢谢诸位!”他笑容满面,不住地道谢。“明儿见!请多多光顾,玩艺儿还多着呢!务请光临指教。"说着话,他抻了抻海蓝的绸大褂儿,褂子已被汗湿透,紧紧地贴在脊梁骨上了。
(有删改)
文本二:
在小说《鼓书艺人》中,老舍从主人公方宝庆一家离开武汉赴重庆的船上写起,到1945年秋抗战胜利之后,方家一家人又告别重庆、乘船返回“下江”止,一共写了七年,几乎像编年史一般写了他们这些年的遭遇。王瑶先生曾经评价老舍先生说:“我们在老舍先生几乎所有的作品中都看见了作者本人。在外部世界的客观描写下,奔涌着作者或迷惘、忧郁或愤激、爱恋的情感。他的艺术世界是一个主客观交融的世界。”方宝庆一家的遭遇,某种程度上是老舍先生的真实经历。1938年7月,武汉告急,老舍一行乘一艘破船仓皇流亡重庆,一路历经坎坷。在重庆期间,老舍和著名鼓书艺人富少舫、富淑媛父女来往颇多,他们便是方宝庆父女的原型。
(摘编自韩宇瑄《论〈鼓书艺人)在老舍创作道路中的“变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