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
[英国]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她站在店门外的台阶上,两眼望着冬天下午的天色。下雨了,空气里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刚亮起的路灯看上去阴森森的。路人躲在讨厌的雨伞下,匆匆走过。罗斯玛丽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汽车停在这里,她只要走下人行道就行了。应该马上回家去,吃一顿特备的茶点。正想到这里,不料有个年轻姑娘,又瘦又黑,像幽灵一样出现在罗斯玛丽身边,说话的声音幽幽的:“夫人,我可以跟您说句话吗?”
罗斯玛丽转过身来,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人,长着大大的眼睛,和自己的年龄相仿,正用通红的双手捂着衣领,哆嗦着。
“夫——夫人。”她的声音磕磕巴巴,“能给我买一杯茶的钱吗?”“一杯茶?那你一点钱也没有?”罗斯玛丽问。“一点也没有,夫人。”她答道。
罗斯玛丽有点厌恶,可是,突然间她觉得这似乎就是一场奇遇。这薄暮之中的相遇有点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情节。假如她把这小姑娘带回家会怎么样呢?假如她真的做一件她总是在书里读到或在舞台上看到的那些事,结果会怎样呢?那一定很刺激。她走上前,对身边那个昏暗的人影说:“跟我回家喝茶吧。”
姑娘惊讶地往后退了退。罗斯玛丽伸出一只手拉住姑娘的胳膊。“我不骗你。”她笑着说。她觉得,自己笑得是那么真诚,那么和蔼。
跟班把车门打开,一会儿她们就在暮色苍茫中疾驶而去了。
“好啦!”她把手悄悄伸进汽车里的丝绒吊带,心里真有一股凯旋的感觉,“别害怕,咱们都是女人嘛。就算我福分比你好吧,你也应当指望……”
正巧这时汽车停了下来,不然她真不知道怎样说完这句话才好。门铃一按,大门开了,罗斯玛丽用一种娇媚的姿势,护着那姑娘,简直像搂抱似的,把她拉进了走廊。
“来吧,到楼上去,”罗斯玛丽说,巴不得显出乐善好施的气派,“到我屋里去。”姑娘刚进门就站住了,看上去已经眼花缭乱,可罗斯玛丽并不理会这些。
“来,坐下,”她叫道,顺手把一张大椅子拖向炉边,“这椅子舒服,来暖和暖和,你看上去冷得要命。”“我不敢,夫人!”姑娘慢慢往后退着说。
她正要从壁炉台上取支烟,那姑娘说话了,说得很快,又轻:“很抱歉,夫人,可我就要晕过去了。夫人,要是我不吃点儿东西,就要晕倒了。”
“老天爷,瞧我多糊涂,”罗斯玛丽急忙赶去按铃。“茶!马上端茶来,再快拿点白兰地!”
使女走了,但姑娘几乎叫了起来:“不,我不要白兰地,我从来不喝白兰地。我要的只是一杯茶,夫人。”她不禁哭了起来。
这时刻真是令人又惊又喜的。罗斯玛丽跪在她的椅子旁边。
“别哭,小可怜,”她说,“别哭。”她递给姑娘一条花边手绢,自己真是说不出的感动。她胳膊搂着那两个瘦得皮包骨的肩膀。
姑娘终于忘了害羞,忘了一切,只知道她俩都是女人。她喘着气说:“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受不了。我要去自杀。”
“你犯不着去死。我会照顾你。别再哭了。看你碰到我,这不是件好事儿?咱们先喝茶,你有什么事都跟我说,我会替你安排的。我答应你,请别哭了,哭可伤身子呐!”
姑娘果然不哭了。正巧罗斯玛丽刚站起身来,茶就端上来了。她让下人把茶桌放在她俩当中,她把什么东西都让给这小可怜吃,三明治啊,黄油面包啊,统统都给了她,一看到杯子空了,就给她添茶,加奶油放糖,人家都说糖滋补。至于自己嘛,她不吃;她抽着烟,有意看着别的地方,好让人家不会受窘。
吃下这一顿点心果然立见功效。茶桌搬走以后,眼前就像换了一个人,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头发蓬蓬松松,嘴唇有了血色,一对深陷的眼睛闪闪发亮,靠在那张大椅子里,望着炉火,慵倦懒散。罗斯玛丽又点了一支烟,开始打听的时候了。
这时,门把手转动了,菲利普回来了。
“来得正好。”罗斯玛丽笑道,“这是我的朋友,叫——”“苏菲,夫人。”那个倦怠的人说道。罗斯玛丽随菲利普走进他的书房。
菲利普说道:“解释一下吧,她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罗斯玛丽笑着说:“我在柯曾街碰到的。她向我讨要一杯茶钱,我就把她带回了家。”“但是你把她带回家到底要做什么?”菲利普嚷道。
“待她好点,”罗斯玛丽迅速地答道,“要非常友好地对待她,照顾她。”“我的宝贝儿,”菲利普说道,“你是疯了,你根本就不能这么做。”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罗斯玛丽反驳道,“为什么不行?我就想这么做。还有,在书里总是能读到这种事。我决定——”
“不过,”菲利普掐断雪茄烟头,慢条斯理地说,“她倒是美得惊人啊!”
“美?”罗斯玛丽惊讶得脸都红了。“你真的这么认为?我——我倒没有这么想。”“天哪!”菲利普划了一根火柴,“她真的很可爱。你再好好看看,宝贝儿。”
罗斯玛丽说了一声“荒唐”,生气地走出了书房。但她没有去卧室,而是去了另一个房间。坐在写字桌前,耳边回响着菲利普的“漂亮”“迷住”。
哼!罗斯玛丽拿出支票本,可是,不,用不着支票。她打开抽屉,拿出五元现钞,看一看,又把两元放回去,攥着那三元去了卧室。
罗斯玛丽做过头发,画黑眼圈,戴上了珍珠项链,来到丈夫身边,坐在他的膝上。“她一定要走,”她娇嗔地说,“所以我给了那可怜虫一点钱。”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