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桨声
韩少功
雨后初晴,水面长出了长毛,有千丝万缕的白雾牵绕飞扬。
一条小船近了,船上的一点红也近了。原来是一件红色上衣,穿在一个女孩身上。女孩在船边小心翼翼地放网。一个更小的男孩撅着屁股在船头划桨。
我多次在黄昏时分看见这条小船,小小年纪的两个渔夫在远处忙碌,总是不说话,也不看我一眼。我想起静谧的月夜里,常有一线桨声飘入我梦中,莫非就是这条船?
在这里住了两年多,我早已熟悉张家李家的孩子,但不认识那两张面孔。他们的家也许不在附近。
刚好城里有客人要来,得买点鱼。我朝小船吆喝一声。他们望了我一眼。
你们有鱼卖吗?大鱼小鱼都行。我指了一下院子的方向,我就住在那里。
他们并未回话,隔了好半天,女孩朝这边摇了摇手。
也许,前段时间把鱼打光了。水管所雇来的人们张好大网,敲击着船舷,把鱼往网里赶。接连闹腾好几个日夜,木棒敲出三拍的欢乐,两拍的焦急,慢板的忧伤以及若有所思……久违的山歌,在半夜里会偶尔鬼鬼祟祟地冒出来:
“第一先把父母孝,
有老有少第二条,
第三为人要周到……”
我只好去水管所买了鱼,看到一些没收来的渔网。水管所的人说,附近有农民偷偷违禁打鱼,有时还用密网,把小鱼也打了。
城里的客人来了,驾着刚买的日本轿车。一起吃着鱼,我说到有农民用密网打鱼。他痛心地说,农民就是觉悟低,一点环保意识也没有。又说,如今民风实在刁悍,有一次他的汽车陷进坑里,路边有农民抄着手,不给钱就不帮忙。
客人走后,第二天一早,院子里响起一阵狗吠。开门一看,红衣女孩手里提着一只泥水糊糊的塑料袋,被狗吓得进退两难。她赤裸的双脚在石板上留下水淋淋的脚印,脚踝还沾着一片草叶。
我愣了一下,好容易才记起几天前的问购。塑料袋里有一二十条鱼,大的约摸半斤,小的只有指头那么粗,鲫鱼草鱼杂得有点不成样子。从她疲惫的神色来看,大概这就是他们忙了半个夜晚的收获吧。
估计这女孩用的也是密网,没有放过小鱼,下手有些嫌狠。但我没有说什么。我已经从邻居那里知道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是姐弟俩,住在十几里之外的大山,弟弟欠了学费,两人借了条小船出来打鱼。他们的父亲一年前病逝,母亲也变得神志不清,不久前走失了。
我收下鱼。在完成交易的过程中,她始终拒绝坐下,说话时总看着狗,听我说狗不咬人,仍怯怯地不时朝桌下看一眼。
“你很怕狗么?”我妻子问。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家没有养狗么?”
她摇摇头。
“你喝茶。”
她点点头,却没有喝。
她才走不久,狗又叫了起来。窗外橘红色一晃,她气喘吁吁地返回来。
“对不起,刚才错了……”她大声说。
“错了什么?”妻子问。
“把钱算错了。”
“不会错吧?不是两斤四两么?”
“真算错了。”
“刚才是你看的秤,你报的价,你说多少就多少,我并没有……”妻子说。我也觉得我们没有什么责任。
“不是,是你们多给了。”
她红着脸,说刚才回到船上,弟弟一听钱的数字,就一口咬定算错了。他们又算了一次,果然是我们多给了一块钱。弟弟很生气,要她赶快来退还。
我看着她沾着泥点的手,撩起橘红色衣襟,取出紧紧埋在腰间的一个布包,十分复杂地打开它,十分复杂地分拣布包中的大小纸票,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一块钱怎值得她这样急匆匆地赶来并且做出这么多复杂的动作?
“一块钱就算是你的脚力钱吧。”我说。
“不行不行……”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以后还要找你买鱼,一块钱就先存你那里。”
“不行不行……”拨浪鼓还在摇。
“你们还会打鱼吧?”
“不一定。水管所不准我们下网了……”
“弟弟的学费赚够了吗?”
“他不打算读了。”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要寻找一块钱。可是小钞票凑不够一块钱。最后我们满足她的要求,好歹收了七角。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浑身不自在,犹犹豫豫地低头而去。
傍晚我们回家,发现院门前有一把葱。路边锄草的妇人说,一个穿红衣的姑娘来过,见我们不在,就把葱留在门前。
妻子叹了口气,说如今的社会,难得还有这样的诚实。她清出一个旧挎包,一支水笔,说要给那位上学的弟弟,替他们省两个钱。但是我再也没有遇上姐弟俩。后来从一位船夫口里得知,水管所加强禁渔,他们被收了渔网,回山里种田去了。
学费凑足了吗?弟弟还能继续读书吗?人世间许多事,我们并不知道,萍水相逢之际,连对方名字也不知道。
每天早上,推窗眺望,远处一两叶小船如发夹别在青山绿水之中。只是那些船上没有一点红。每天晚上,偶尔听到竹林那边传来桨声,是一条小船的足迹,在水面播出了月光的碎片,还有一个个梦境。只是桨声粗重,不像孩子的腕力。有时月夜太静,删除了声音传递的距离,晚风一吹,远在天边的桨声翻过院墙,滚落阶前,七零八落的,引来小狗一次次寻找。它当然找不到什么,鼻子抽缩着,叫了两声,回头看我,眼里全是困惑。
我也不明白,是何处的桨声,悠悠飘落到我家的墙根?
家庭
林漫
媳妇打清早出门,到天弥黑才回来。
婆婆走进屋子,就看见地上躺着一架木头机子,一看到拿起露出旧棉花的袖子擦汗的媳妇,就明白了,准定是媳妇把她自己娘家的纺车搬来了。媳妇老爱向人夸赞她做姑娘时候自己用过的纺车,像惦记着什么亲人似的总忘不了,一到妇救会主任在大会上讲了什么纺线织布,媳妇可更乐上了,成天就嚷着纺线纺线。
看着障眼的木头机子,想到这将是一场落空的胡闹,婆婆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嫌恶。
媳妇俯下身子整着打村合作社领来的棉花,搓成絮节。
婆婆真爱雪一样白的棉花,要说什么,可是没有说,就上了炕,偎起被子坐着。媳妇也一句话没说,抱起打奶奶身旁一歪一扭走过来的小庆,坐在锅台旁的蒲团上,翻着两眼想什么。
丈夫回来了,也没有说什么,一屁股坐在炕头上,心事像山一样重。
妻把睡着的小庆轻轻地放到炕上睡好,点起灯,就向丈夫说:
“你先睡吧!我要待一会儿。”
丈夫闷不作声。妻就把灯放到锅台上,坐下地,凑近纺车,拿起把子试摇了两下,纺车轴就转起来了。
“呜隆——呜隆——呜隆———”
这调子一响动,妻就说不出的心里畅快,好像又回到六年前做姑娘的时候了。嫁到这老远的山里来以后,她就和每天做伴的纺车断了缘,这里男人在外种地,娘儿们在家里做饭缝衣裳,从不兴纺线织布什么的。
婆婆躺在被窝里老是咳嗽着,不断地拿眼角瞟着纺车和坐在纺车旁边的媳妇。她心里格外痛惜油灯里剩着的那一点点油。媳妇却正因几次的断线苦恼着,直抱怨油灯的光焰太不懂事。婆婆听到“呜隆——呜隆”的声音,就好像毛刷子刷着心那么难受,咕哝着:
“五毛钱一两,什么紧要的公事,耗油费灯的……”
困坐的丈夫也突的站起来,粗声粗气地说:
“睡觉!”
还没有绕上三道的细线又断了,从锭子上滑下来。
小庆给吵醒了,哇哇地哭。
丈夫闷声闷气的声音和婆婆的咕哝还在耳边响着,媳妇心里乱得不像样。
婆婆还在里头炕上咳嗽。婆婆平常嫌媳妇不听话,跑到外面开会干什么的,媳妇又嫌婆婆不热心抗日工作。加上一个性格沉闷的丈夫,一家子有时候闹得谁对谁好几天也不讲话。这会儿大家饿肚子,一顿接不上一领,谁也发愁。
屋里四个人,除去四岁的小庆,各有各的惆怅。
饿肚子,没饭吃,只恨鬼子太凶残,又烧又抢,弄成这结果,也不能光靠政府救济,也不能光等丈夫弄粮食来,她相信妇救会主任的话,她相信纺织生产可以战胜鬼子造成的灾荒。
第二天一早起来,她就坐在纺车旁边,把断了的线缠到锭子上,右手摇起把子,左手里的絮节就不断地引出一条长长的线来。
媳妇的手还是不很如意,不是左手和右手不对头,就是线忽然断了。婆婆拿眼角斜瞟着这种情形。丈夫又出门去了。小庆时不时跑到这里来,娘就不得不放下两手的活儿,抱起他,亲着脸,一面说:
“跟奶奶玩儿,看娘正忙着!”
可是时不时还是打奶奶怀里跑到娘怀里,有时还冷不防把线给打断。婆婆的眼角老是斜瞟着。胳膊也酸起来了,不及姑娘时候呢,还是好几年不纺线的缘故呢?可是媳妇一直忍着,坚持着。
“呜隆——呜隆——呜隆——”
纺车叫着、越叫越紧,居然锭子上的穗子一时比一时粗起来。媳妇脸涨得红红的,对婆婆说:
“这就是织布的线,再紧一下,双股合起来,就是咱们缝衣裳的线。”
婆婆嫌恶的眼睛吃惊地睁大了,可是还带着不相信。
天黑,媳妇从纺车旁站起来,腰酸腿麻,拿秤一称,就高兴地喊城叫:“今儿纺了六两多!”
丈夫回来,她又讲给丈夫。丈夫点了点头。口里“嗯”一声。妻却兴奋得连饭都不吃,不管天黑,把线送到合作社去了。回来的时候,小孩子似的嚷叫:
“娘,你看,合作社当下就发了工钱,换成斤半玉茭子,你看!”
婆婆简直有点不相信自个儿的眼睛了。她手颤抖地摸着小升子里一粒一粒金黄的玉茭子,声音颤抖地说:
“是真的吗……”
沉默的丈夫没有讲什么,眼睛里却闪着光彩,死钉在他脑袋里的四口人的生活,像放开的发条一样松弛了。
婆婆眼睛有点湿了,看着媳妇说:“这,这……一个人就养活两口人……我……我……也想……”
媳妇说:“你不会呢,娘!”
“你教给我!”
婆婆手太不灵便,絮节绕不到锭子上,赶到絮节绕上锭子,手又不做主,右手一摇把子,左手就引不出线来,左手勉强引出一点线,右手又顾不上摇把子。
而且老是断,老是断。
看着媳妇熟练的两只手的动作,说不出来的羡慕。心里奇怪过去为什么老是不满意媳妇,媳妇才是个能干的身手。
小庆还是往媳妇怀里跑,不断地使媳妇放下手里的活儿。
婆婆就把小庆拉到自个儿怀里,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柔声地说:“乖乖的!莫打搅娘!来跟奶奶玩儿!”
媳妇还给选成生产小组长,她自个儿纺线积极,领导小组更积极。
媳妇打合作社领上棉花,走回家来的时候,婆婆从锅里拿出一碗热腾腾的豆腐来,端到媳妇跟前。媳妇惊得张开子口说“娘!你哪里来的钱买豆腐!”
“你不要管吃!”
“你吃!娘!你真是……”媳妇不好意思了。
婆婆把碗推给媳妇,媳妇把碗推给婆婆。
1943年5月(有删改)
【注】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抗日根据地军民开展了以自给为目标的大规模生产自救运动。小说《家庭》创作于这一时期。
文本一:
黄昏
季羡林
①黄昏是神秘的,只要人们能多活下去一天,他们便有个黄昏。但是,年滚着年,月滚着月,他们活下去有数不清的天,也就有数不清的黄昏。我要问:有几个人觉到这黄昏的存在呢?
②早晨,当残梦从枕边飞去的时候,他们醒转来,开始去走一天的路。他们走着,走着,走到正午,路陡然转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的末尾,当他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_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压在他们的心头。他们知道:夜来了。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们的眼,也糊了他们的心。他们在低隘的小屋里忙乱着,把黄昏关在门外。
③这黄昏,像一个春宵的轻梦,不知在什么时候漫了来,在他们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时候去了。
④黄昏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不,我先问;黄昏从哪里来的呢?这我说不清。又有谁说得清呢?倘若我们想了开去,想到北方的北冰洋,我们可以在想象里描画出: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雪原。再往北,在白茫茫的天边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是朦胧的一片灰白。朦胧灰白的黄昏不正应当从这里蜕化出来么?
⑤然而,蜕化出来了,却又扩散开去。漫过了大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层阴影;漫过了大森林,留下了一片阴郁的黑暗,漫过了小溪,把深灰色的暮色溶入淙的水声里;又漫过了寂寞的沙漠,来到我们的国土里。我能想象:倘若我迎着黄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着黄昏从辽远的天边上跑了来,跑了来,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阴影,又跑了去,来到我们的国土里,随了弥漫在远处的白茫茫的烟,随了树梢上的淡淡的金黄色,也随了暮鸦背上的日色,轻轻地落在人们的心头,又被人们关在门外了。
⑥但是,在门外,它却不管人们关心不关心,寂寞地,冷落地,替他们安排好了一个幻变的又充满了诗意的童话般的世界,朦胧微明,正像反射在镜子里的影子,它给一切东西涂上银灰的梦的色彩。它带来了阒静,你听:一切静静的,像下着大雪的中夜。幽美的轻适的阒静软软地粘粘地浓浓地压在人们的心头。黄昏真像一首诗,一支歌,一篇童话,像一切美到说不出来的东西。说不出来,只能去看;看之不足,只能意会;意会之不足,只能赞叹。——然而却终于给人们关在门外了。
⑦黄昏是寂寞么的,但是寂寞也延长不多久。黄昏仍然要走的。也真地不能久留,一瞬眼,这黄昏,像一个轻梦,只在人们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带着它的寂寞走了。
⑧走了,真地走了。现在再让我问:黄昏走到哪里去了呢?这我不比知道它从哪里来的更清楚。我们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带了它的寂寞和美丽走了,像一丝微,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文本二:
黄昏
茅盾
海是深绿色的,说不上光滑;排了队的小浪开正步走,数不清有多少,喊着口令“一,二——一”似的,朝喇叭口的海塘来了。挤到沙滩边,啵澌!——队伍解散,喷着忿怒的白沫。然而后一排又赶着扑上来了。
三只五只的白鸥轻轻地掠过,翅膀拍着波浪,一点一点躁怒气来的波浪。
风在掌号。冲锋号!小波浪跳跃着,每一个像个大眼睛,闪射着金光。满海全是金眼睛,全在跳跃。海塘下空隆空隆地腾起了喊杀。
而这些海的跳跃着的金眼睛重重叠叠一排接一排,一排怒似一排,一排比一排浓溢着血色的赤,连到天边,成为绀金色的一抹。这上头,半轮火红的夕阳!
半边天烧红了,重甸甸地压在夕阳的光头上。
忿怒地挣扎的夕阳似乎在说;
——哦,哦!我已经尽了今天的历史的使命,我已经走完了今天的路程了!现在,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到了,是我的死期到了!哦,哦!却也是我的新生气快开始了!明天,从海的那一头,我将成武地升起来,给你们光明,给你们温暖,给你们快乐!
呼——呼——
风带着永远不会死的太阳的宣言到全世界。高的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汪洋的太平洋,阴郁的古老的小村落,银的白光冻凝了的都市,——一切,一切,夕阳都喷上了一口血焰!
两点三点白鸥划破了渐变为赭色的天空。
风带着夕阳的宣言走了
像忽然熔化了似的,海的无数跳跃着的金眼睛摊平为暗绿的大面孔。
远处有悲壮的笳声。
夜的黑幕沉重地将落未落。
不知到什么地方去过一次的风,忽然又回来了;这回是打着鼓似的:勃仑仑,勃仑仑!不,不单是风,有雷!风挟着雷声!
海又动荡,波浪跳起来,轰!轰!
在夜的海上,大风雨来了!
星期三的紫罗兰
(法)安德烈·莫洛亚
“谢妮,再待一会儿吧!”
“不能再耽搁了,已经快到四点了,今天是星期三……你知道,雷翁,我得给我的情人送紫罗兰去了。”
谢妮与雷翁·罗朗的客人们一一拥抱吻别,然后离去。
雷翁的客人克蕾尔·梅内特里耶问道:“给情人送紫罗兰,是怎么回事?"
雷翁说道:“那我就给你们讲讲星期三紫罗兰的由来吧。以现今的趣味而论,这故事恐怕感伤了点儿……”
1895年,谢妮刚得了音乐戏剧学院的头奖,马上就接到法兰西喜剧院的聘书。她在剧院里,很快争得头牌演员的地位。
一天晚上,谢妮博得满堂彩之后,回到后台。
这时进来一个茶房,递上一束紫罗兰,茶房说:“这是科技大学一个穿制服的学生放在那里的。”
又过了一个星期,星期三没有她的演出,但是星期四来演出时,她看到化妆室里有一束紫罗兰,花已经有点儿蔫了。
“请问,贝尔纳,我的紫罗兰,还是那个小伙子送的吗?”
“是的,小姐。他人非常和气,身材瘦削,脸颊凹陷,眼神中透露出疲惫。他留一撮棕色小胡子,戴单片眼镜,加上佩剑,模样有点儿怪。凭良心讲,他倒是一往情深的样子。那小伙子把紫罗兰递给我,说了声‘请送给谢妮·索比艾小姐’,脸一下涨红了。"
“为什么他总是星期三来?”
“难道你不知道?星期三,科大的学生才能出校。”
“要是我心软一点儿,就叫你让他到后台来,把紫罗兰亲手交给我。”
“小姐,那些戏迷,你只要表示出一点儿关切,他们就会缠住你不放!”
“你说得对,咱们来个不理不睬、无情无义。”
“小姐,这才入情入理呢!”
又过了几个星期,谢妮每星期三依然会收到一束廉价的紫罗兰。有位女伴对她说:“我见到了,你那位科大的学生。那天碰巧我在门房,看见他捧着花,腼腆地说‘请送给谢妮·索比艾小姐’。那孩子一脸聪明相,生怕此举落个笑柄。要知道,他一无所求,也没提出要见你,我要是你……”
“就见他?”
“是的。暑假就在眼前,你也要去巡演了,即使他缠人,也没多大风险。”
那天晚上,谢妮离开的时候吩咐茶房:“贝尔纳,下星期三,那位科大学生再送紫罗兰来,你就让他亲自送给我。”
又是一个星期三,谢妮坐在休息室里等,但是没有穿制服的学生出现,她等得焦躁不安。她在心里笑自己:6个月来,对这种含蓄的表示,她理都不理,而这份一向受冷落的礼品一旦中断,她竟会那么惆怅。
散场之后,她跑到茶房那里问:“贝尔纳,我那多情种子呢?你没打发他上来?”
“他今天没来。你这是第一次同意见他,而6个月来,他这是第一次在星期三缺席。”
到了下周的星期三,仍然是既没有科大学生的踪影,也没有紫罗兰的影子。
第二天,她就离开巴黎去巡演了。等她再回来,那个罗曼蒂克的科大学生已被她置之脑后了。
一年之后,她接到杰奈弗里埃上校的一封信,上校请求与他会面。谢妮请上校于星期六下午到她的住处来。他来的那天,穿着黑色便服。
“我之所以冒昧恳求与你会面,是出于做父亲的身份。你看我穿着黑衣服,是因为我儿子——安特烈·杰奈弗里埃中尉,两个月前死在马达加斯加了。我儿子,小姐,你并不认识,但是他认识你,钦佩你。这一切都是他去看《爱情与巧合的趣剧》这出戏开始的。回来后,他兴奋地直谈论你,赞不绝口”
“啊,天哪!就是他了?”谢妮喊出声来。
“半年里,每星期三给你送紫罗兰的科大学生,就是我的儿子安特烈。学校里的同学,也拿他的痴情打哈哈:‘你给她写封信吧!’”
“他为汁么不写信来呢?
写是写了,我都给你带来了。只是从没寄出,我们也是在他死后才找到的。这些信,你留着吧,它们是属于你的。我是出于对儿子的思念才这样做的。他对你的感情,没有任何失敬或轻佻的成分。我可以说,安特烈是无愧于他伟大的爱的。”
“但是,为什么他不提出见见我呢?我又为什么不设法去会会他呢?我真后悔,恨自己……"
“你也不要懊恼,小姐,当初谁也想不到。安特烈出了学校,自己提出要到马达加斯加去,也是固为你。他说过,他走远了,或许能逃避这种无望的痴恋。”
“这种忠诫,这种深情,这种隐衷,”谢妮说,“难道不是了不起的事吗?”
临了,上校起身告辞,谢妮握着他的双手说:“我想,我并没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然而,我觉得,对这位在感情上从未得到满足的逝者,我也有应尽的一份义务。上校,请告诉我,你儿子葬在什么地方。我向你发誓,在我有生之年,每个星期三一定到他坟前放上一束紫罗兰。”
“这就是为什么在她一生中,”雷翁归结道,“这位被人们认为怀疑人生、看破红尘,甚至可以说是玩世不恭的谢妮,会在每个星期三,丢下朋友、工作,独自跑到蒙巴那斯公墓,去祭奠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中尉。”
听罢,大家半晌无语,末了,贝特朗·斯密特说:对于高尚的人,世界上永远会有风流而格调高雅的事。”
战 士
孙 犁
那年冬天,我住在一个叫石桥的小村子。村子前面有一条河,搭上了一个草桥。天气好的时候,从桥上走过,常看见有些村妇淘菜;有些军队上的小鬼,打破冰层捉小沙鱼,手冻得像胡萝卜,还是兴高采烈地喊着。
这个冬季,我有几次是通过这个小桥,到河对岸镇上,去买猪肉吃。掌柜是一个残疾军人,打伤了右臂和左腿。这铺子,是他几个残疾弟兄合股开的合作社。
第一次,我向他买了一个腰花和一块猪肝。他摆荡着左腿,用左手给我切好了。一般的山里的猪肉是弄得粗糙的,猪很小就杀了,皮上还带着毛,涂上刺眼的颜色,煮的时候不放盐。当我称赞他的肉有味道和干净的时候,他透露聪明地笑着,两排洁白的牙齿,一个嘴角往上翘起来,肉也多给了我一些。第二次,我去是一个雪天,我多烫了一壶小酒。这天,多了一个伙计:伤了胯骨,两条腿都软了。三个人围着火谈起来。
伙计不爱说话。我们说起和他没有关系的话来,他就只是笑笑。有时也插进一两句,就像新开刃的刀子一样。谈到他们受伤,掌柜望着伙计说:
“还是他把我背到担架上去,我们是一班,我是他的班长。那次追击敌人,我们拼命追,指导员喊,叫防御着身子,我们只是追,不肯放走一个敌人!”
“那样有意思的生活不会有了。”
伙计说了一句,用力吹着火,火照进他的眼睛,眼珠好像浮在火里。掌柜还是笑着,对伙计说:“又来了。”他转过头来对我说:“他沉不住气哩,同志。那时,我倒下了,他把我往后背了几十步,又赶上去,被最后的一个敌人打穿了胯。他直到现在,还想再干干呢!”
伙计干脆地说:“怨我们的医道不行么!”
“怎样?”我问他。
“不能换上一副胯骨吗,如能那样,我今天还在队伍里。难道我能剥一辈子猪吗?”
“小心你的眼!”掌柜停止了笑,对伙计警诫着,使我吃了一惊。
“他整天焦躁不能上火线,眼睛已经有毛病了。”
我安慰他说,人民和国家记着他的功劳,打走敌人,我们有好日子过。
“什么好的生活比得上冲锋陷阵呢?”他沉默了。
第三次我去,正赶上他两个要去赶集,我已经是熟人了,掌柜的对伏在锅上的一个女人说:
“照顾这位同志吃吧。新出锅的,对不起,我不照应了。”
那个女子个子很矮,衣服上涂着油垢和小孩尿,正在肉皮上抹糖色。我坐在他们的炕上,炕头上睡着一个孩子,放着一个火盆。
女人多话,有些泼。她对我说,她是掌柜的老婆,掌柜的从一百里以外的家里把她接来,她有些抱怨,说他不中用,得她来帮忙。
我对她讲,她丈夫的伤,是天下最大的光荣记号,她应该好好帮他做事。这不是一个十分妥当的女人。临完,她和我搅缠着一毛钱,说我多吃了一毛钱的肉。我没办法,照数给了她,但正色说:
“我不在乎这一毛钱,可是我和你丈夫是很好的朋友和同志,他回来,你不要说,你和我因为一毛钱搅缠了半天吧!”
这都是一年前的事了。第四次我去,是今年冬季战斗结束以后。一天黄昏,我又去看他们,他们却搬走了,遇见一个村干部,他和我说起了那个伙计,他说:
“那才算个战士!反‘扫荡’开始了,我们的队伍已经准备在附近作战,我派了人去抬他们,因为他们不能上山过岭。那个伙计不走,他对去抬他的民兵们说:你们不配合子弟兵作战吗?民兵们说:配合呀!他大声喊:好!那你们抬我到山头上去吧,我要指挥你们!民兵们都劝他,他说不能因为抬一个残废的人耽误几个有战斗力的,他对民兵们讲:你们不知道我吗?我可以指挥你们!我可以打枪,也可以扔手榴弹,我只是不会跑罢了。民兵们拗他不过,就真的带好一切武器,把他抬到敌人过路的山头上去。你看,结果就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
临别他说:
“你要找他们,到城南庄去吧,他们的肉铺比以前红火多了!”
一九四一年于平山
(有删改)
长路
张业松
残春夜雨,滴答浙沥,扰得人不能安睡。午夜梦回,在雨声和透进窗帘缝隙的街灯的徽光里,拼缀梦中碎片,醒了许久。
梦里回到了故乡的村道,和父亲一起去往隔邻的人家。父亲说,他们家的老人“张景梅”去世了我们去看望一下。“张景梅是谁?我好像不认得。”我说。“怎么不认得?你小时候穿过他给的旧棉裤改的裤子。”父亲说。是哦,小时候家里穷,我们是有过接受亲邻周济的经历。在父亲的讲述中,我眼前模糊出现了一位常年不怎么出门的老人,按照排行,“景”字该是我的曾祖辈。
梦中父亲带我来到邻家,寒暄过后,意识到这是来作吊,却没来得及为之准备,主家门庭冷清,也没有寻常红白喜事的动静。是事出突然吧?我正想着,父亲已经在问屋里有没有鞭炮,先借一挂给我们放?答复是没有。父亲转而命我赶快去买。“去哪儿买?钱呢?”梦中的我正要询问,旋即意识到疑问多余:村道上前前后后好几户人家开了商店,而我手上正拿着随时可以电子支付的手机。于是我从邻家阶沿退回几步,转身上了村道。
仿佛也是晚上,村道上没有路灯,两旁住户里似乎通了电,做生意的人家屋门敞开,将门前的屋场照亮半扇,映得村道半明半暗,乡邻们在暗影里进出,各忙各的。我在路上迟疑,似乎在估量哪一家会有我要的东西,①却终于在这似曾相识的景象里迷失,忘记了来意。
这是一条20世纪70年代初修筑的南北向道路,宽约三米;长四五百米。我们村位于湖南省北部的澧浦,是历史悠久的鱼米之乡。搬家时,我家三开间的木结构祖屋在卸掉盖瓦和板壁后,被几十位壮汉整体抬移安置到新屋场上;那壮观景象至今也还记得。我们在这栋房子里住了几十年,收获了各自的成长,也见证了时代的变迁。
②在我们村的公社和乡镇年代,我的世界由纵贯居民点的村道约束和组织。村道往北,尽头是大队部和小学,我在这个方向上来来回回,接受人生最初的学校教育,结交许多同龄伙伴。往南不远是从大河排灌站引水的太沟,夏季放水时如同节日,两侧焦渴的农田滋滋畅饮,一路禾苗欢欣鼓舞;从巨大涵洞里随水流涌出的河鱼,吸引大人们争相捕捞,而我是混迹其中尽情戏水的顽童之一。
太沟的名称甚有古意。我小时候,这条由高堤护卫的沟渠不仅是横贯澧澹北部的农田水利干渠,也是往东通向公社和初级中学、往西通向县城和高级中学的必经之路。初中走读,学校离家5公里,早出晚归,来回徒步,可谓真正的“走读”。③春季泥涂粘鞋,夏季雷电交加,秋季浓雾惊魂,冬季雪滑难行,父母因而担惊,自己为之受怕。
高中住校,学校管理严格,只准周末一晚出校活动,离家近的可以回去,父母担心少了,但日益突出的是“钱”的问题。父亲加入了社办搬运队去澧水码头“出集体工”,可以挣点活钱”,早出晚归的变成了他。母亲忙里忙外,先是要挣集体劳动的工分,后来家里分到的责任田也主要由她耕种照管。妹妹们长大了,各自踏上求学之路。
母亲太忙,学校放假我们需要去帮工,尤其是我,作为长子已经可以顶一个“半劳力”,出一天工,可以挣几个工分,到年底用于折抵口粮和其他农副产品。有一天歇晌,我从家里出来,仿佛阔步走在村道上,村头歪脖柳树下歇凉的乡邻议论道:“不要小看这双赤脚啊,将来是要穿皮鞋走大城市的。”
大学有挂号信寄给我的消息传来的那天,我正在水田里参加“双抢”。中学的电话打到乡里,乡里的通知送到村里,村里的广播反复播送通知,热情的乡邻听到后跑来告诉我,当时我手上抓着秧苗,两腿都是黑泥……
④现在的我,大城市越走越多,小村社越离越远。我们乡地处津澧交通要冲,以往贯穿其间的省级公路位于洲垸南部。20世纪90年代开始城市化改造,县城北部的主干道向东延伸,劈开了我们村的居民点,先是将我们家的屋场占去小半,所幸尚未影响到房屋,反而使我们家成了村道转角的门面房。父母年事渐高,做了半辈子农民,到老竟有机会“经商”——父亲自己打造了一组货柜,就此做起了以乡邻为主顾的油盐生意。同时随着子女长大成家,父母腾出老屋一间房子出租给人做生意,所得于家计亦不无小补。到新世纪初,我们村整体划为新城区,街道进一步拓宽,变成“津澧大道”,我们家的屋场被征用,父母的“生意”没了,祖屋也就此拆毁了。
犹记第一次出门上大学,是父母带着一大家子,由村道出发,徒步沿太沟送我到县汽车站,然后由父亲陪同到长沙转火车,沿途公路、轮渡逆走洞庭四水——澧、沅、资、湘。那时前两条河流上还没有架桥,全程历经七个多小时,途中需在汉寿县太子庙吃一顿饭,那也是父亲头一回到省城。寒假后,来回的路走熟了,家人便送我到县城为止。如此一直到我读完本科留城,读完研究生转城。后来,“二广高速”从村东越过,津澧大道开通出入口,县汽车总站也搬来城东,出远门更加方便,家人为我送行才变更了路径。
母亲在世时,总是父母一起陪我走过离乡的最后一程;母亲离世后,父亲注目离站班车的身影总显得有些孤另。今年春节我离乡远行,妹夫驾车直接从医院送我到车站。那时父亲正要转院,妹妹们忙着代办手续,他是坐在送我的车上,被我劝阻下车送进站的吗?今年春天不寻常,整个过得紧张,刚刚过去的事情,记忆也有点恍惚了。
妈妈埋在土里,再也不会回来。父亲转诊大城,有妹妹悉心照料。下一代天各一方,独自学习成长。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到底在走着怎样的路呢?
风助雨声,时疏时紧。夜正长,梦已醒,我且开灯看会儿书吧,然后努力再睡,明天还有明天的事。
2023年5月27日
涴漫的狱中日记①
瞿秋白
考古学家新近在东亚大陆上发见许多古代文件。那地方本来“人”迹稀少,毒蛇猛兽横行;现在还是莽莽苍苍,一片凄凉荒芜的秽土,白骨如山的堆积着毒虫的旧穴,可惜也塞满了泥沙——这是洪水之后的遗迹。要想考察地下的化石及地面的废址,来研究此地古时的社会,真正不容易。至于那些文件——当然都是烂纸破簿,水痕浣漫,还有乱七八糟,泥污血染的“乌兽之迹”,实在难以看清楚,加以上面所写的文字,又像埃及古字似的所谓象形字。——很要像拿破仑第一次征埃及时那些学者的刻苦研究一番。果然,这些文件之中居然有几位东亚语族学家考究出一张破烂的文字。
这张纸还是1923年(2月年)的,距今已有三千零六年,是一篇狱中日记的一页,单是这一个“狱”字就很费考据,至今还没有能详细知道此字的定义。听说这几位学者不久就要发表一篇细密考证的文章,将登在《东亚古史研究》杂志的《猛兽时代号》上。我这里先把这页日记的“白文”发表,学者已经研求出来的,至于模糊处及残破处只得暂缺。那些学者的笺注亦暂不刊布,因为他们自己说研究尚未成熟,可以缓些发表。
“……好不容易我们办到如此的成绩!这一次我们非得大家集合起……我们长辛店……”
“二月 日
“我这一气非同小可!(姓吴的老五总说我学着写日记,还是套《水浒传》《三国演义》的滥调,从此以后我再也写不了。)非同小可!……这个地方又不像牢监,又不……真气闷。……曹贼真正可恶!哼,不过一时得意罢,我们几百万几千万人现在不过刚想团结;这一股气已经直冲出来,大家勇的很呢,什么好的世界都可以造得成,一两个曹贼挡得住么?捉了我们几人就有用么?还有那不要脸的,自己从前说是帮助我们工人的,现在就是他的兵先杀人。……我们自己伙里明白人本也不多,他们这么一来,倒也好……教训,大家长了不少知识……
“老五可怜呵。我们在厂里,在车站上,一天做十点钟,他在会里一天到晚十六个钟头也不止,时时刻刻的麻烦不了。我们下了工到会里还要大家商量事情。——乏得很。可是以前我是像死人似的;从那时起,就不同了:我现在仁里,看大家兄弟们一块儿做事,仿佛一团和气;无论轮机声怎响,——愈响愈妙——我总听得见似乎有人喊着:‘这就结连起来,就结连起来!’老五这人真可爱,他说得明白,讲得出此中的道理,我自已反不如他。
“老五从小又没吃过这样的苦……他是念书人。我问他,他还生气,常常说:‘你们怎么不明白,咱们的事大得很,各方面都要人才,都要干。我不穿这样的衣,吃这样的饭,那能住在这里?譬如还有别的几位同志他们有应办的事,便不能如此,又是一种……
“唉! 军 ……可恶。看不见了。写不得了。……好臭!”
“ 月九
“奇怪!他们竟是开玩笑。今天突然间带我们到刑场上……去……什么都忘了,我们之后还有不少人呢;不说现时的工人多不过,国内此后将要做工人的人更不知道几万……杀得净么?我只觉得那时眼光是直的 , 耳里听得声响分外的清楚。四五天没见天日了,买今天刑场却成了我的天日!街上走的人,有我们的同事,我似乎看见他们眼睛里……面色白得……白得可以显出我们这几万人的心,几万人的力量。 副又 可怎么样?又回到监狱里了。不杀?哼!
“听说前天扬子江边我们的人被杀了不少……又听说‘大家’都走开了。怎么了?我想那一个人头(姓林的),血淋淋的挂在……睡梦中都可以看得见那切齿忿恨的形容,听得见那天昏地暗的一片惨呼的声音。呵。什么!无缘无故三十多人杀了,死了。我们不怕!我们这里也是这样。——那时我记得,一望过去,只见簇簇的人头拥住了那穿金丝绣的洋服的。‘开枪!’……惨呵!难道这还是人的声音?不是!是军官的声音。可不是么?那天当夜我们就来了。你看,老五袜都没有穿,……呼呼的冷风,乌黑的深夜里,跣着脚……”
“ 日”
“前天看牢的忽然给我们松了一松刑具。……两个月不能写日记……”
“今天老五对我说,他前天递出去一封……他说:‘笑话!谁说唯物论的人没有人的感情!更大!外边有人替我们干得利害。我又写信劝大家不要尽为我们……’老五满身生了疮,我亦是如此,一两月来搬了几个地方,挨了打不少数。三有两位站了站笼,我们手铐脚镣带着,肩了大枷……我是皮破肉绽,精神恍惚得不行。老五却还精细明了,吃了这些苦,竟还想得到……”
1923年8月9日
(有删改)
【注】①1923年2月7日,北洋政府血腥镇压了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史称“二七惨案”。作者以此为原型写下本文。涴漫,即污秽漫漶。
蛛丝和梅花
林徽因
真真地就是那么两根蛛丝,由门框边轻轻地牵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么两根细丝,迎着太阳光发亮……再多了,那还像样么。一个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网在光天白日里作怪,管它有多美丽,多玄妙,多细致,够你对着它联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议处;这两根丝本来就该使人脸红,且在冬天够多特别!可是亮亮的,细细的,倒有点像银,也有点像玻璃制的细丝,委实不算讨厌,尤其是它们那么洒脱风雅,偏偏那样有意无意地斜着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着那丝看,冬天的太阳照满了屋内,窗明几净,每朵含苞的,开透的,半开的梅花在那里挺秀吐香,情绪不禁迷茫缥缈地充溢心胸,在那刹那的时间中振荡。同蛛丝一样的细弱,和不必需,思想开始抛引出去;由过去牵到将来,意识的,非意识的,由门框梅花牵出宇宙,浮云沧波踪迹不定。是人性,艺术,还是哲学,你也无暇计较,你不能制止你情绪的充溢,思想的驰骋,蛛丝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围也有你自织的蛛网,细致地牵引着天地,不怕多少次风雨来吹断它,你不会停止了这生命上基本的活动。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处”……
拿梅花来说吧,一串串丹红的结蕊缀在秀劲的傲骨上,最可爱,最可赏,等半绽将开地错落在老枝上时,你便会心跳!梅花最怕开;开了便没话说。索性残了,沁香拂散同夜里炉火都能成了一种温存的凄清。
记起了,也就是说到梅花,玉兰。初是有个朋友说起初恋时,玉兰刚开完,天气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边林子里走路,又静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灯火,感到好像仅有如此虔诚的孤对一片泓碧寒星远市,才能把心里情绪抓紧了,放在最可靠最纯净的一撮思想里,始不至亵渎了或是惊着那“寤寐思服”的人儿。那是极年轻的男子初恋的情景,——对象渺茫高远,反而近求“自我的”郁结深浅——他问起少女的情绪。
就在这里,忽记起梅花。一枝两枝,老枝细枝,横着,虬着,描着影子,喷着细香;太阳淡淡金色地铺在地板上:四壁琳琅,书架上的书和书签都像在发出言语;墙上小对联记不得是谁的集句;中条是东坡的诗。你敛住气,简直不敢喘息,巅起脚,细小的身形嵌在书房中间,看残照当窗,花影摇曳,你像失落了什么,有点迷惘。“飞花满地谁为扫?”你问,情绪风似地吹动,卷过,停留在惜花上面。再回头看看,花依旧嫣然不语。“如此娉婷,谁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几乎热情地感到花的寂寞,开始怜花,把同情统统诗意地交给了花心!
惜花,解花太东方,亲昵自然,含着人性的细致是东方传统的情绪。
此外年龄还有尺寸,一样是愁,却跃跃似喜,十六岁时的,微风零乱,不颓废,不空虚,踮着理想的脚充满希望,东方和西方却一样。人老了脉脉烟雨,愁吟或牢骚多折损诗的活泼。大家如香山,稼轩,东坡,放翁的白发华发,很少不梗在诗里,至少是令人不快。话说远了,刚说是惜花,东方老少都免不了这嗜好,这倒不论老的雪鬓曳杖,深闺里也就攒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类的“春红”,那样娇嫩明艳,开过了残红满地,太招惹同情和伤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们同样的花,也还缺乏我们的廊庑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几许”才有一种庭院里特有的情绪。如果李易安的“斜风细雨”底下不是“重门须闭”也就不“萧条”得那样深沉可爱;李后主的“终日谁来”也一样的别有寂寞滋味。看花更须庭院,常常锁在里面认识,不时还得有轩窗栏杆,给你一点凭藉,虽然也用不着十二栏杆倚遍,那么慵弱无聊。
当然旧诗里伤愁太多!所以庭花,乱红,黄昏,寂寞太滥,时常失却诚实。西洋诗,恋爱总站在前头,或是“忘掉”,或是“记起”,月是为爱,花也是为爱,只使全是真情,也未尝不太腻味。就以两边好的来讲。拿他们的月光同我们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长得多。花更不用说了;我们的花“不是预备采下缀成花球,或花冠献给恋人的”,却是一树一树绰约的,个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恋歌的。
所以未恋时的对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岁时无所谓感慨,——仅是刚说过的自觉解花的情绪。寄托在那清丽无语的上边,你心折它绝韵孤高,你为花动了感情,实说你同花恋爱,也未尝不可,——那惊讶狂喜也不减于初恋。还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丝!记忆也同一根蛛丝,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牵引出去,虽未织成密网,这诗意的前后,也就是相隔十几年的情绪的联络。
午后的阳光仍然斜照,庭院阒然,离离疏影,房里窗棂和梅花依然伴和成为图案,两根蛛丝在冬天还可以算为奇迹,你望着它看,真有点像银,也有点像玻璃,偏偏那么斜挂在梅花的枝梢上。
民国二十五年新年漫记
(有删改)
马石山上(节选)
峻青
篝火,一堆连着一堆,在山脚下燃烧着。
熊熊的火光,撕破了夜的黑幕,照见了篝火后面敌人的影子。他们有的端着枪在篝火的旁边走来走去,有的在烤火,有的在东倒西歪地睡大觉。熊熊的火光,也照见了山脚下面的乱石纵横的山路、光秃秃的枯树、冻了冰的发光的小溪。
一个正在来回走动的鬼子哨兵,突然停住了脚步,侧起耳朵听了一下,山坡上面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在狂风怒吼的树下,他断不定这是一种什么声音,像洪水冲破了堤岸,又像暴雨横扫着山野。他眯起眼睛,竭力地向那响着声音的地方望去。可是,火光晃着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端起枪来,砰砰地向山上打了两枪,山上没有响枪,可是,那声音却还在响着。
当鬼子打枪的时候,宫班长和战士们已经冲到了离火堆不远的地方,他们在水沟沿上的一堆岩石后面停了下来。紧随在他们后面的人群,也都在离火堆稍远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当这些怀着紧张的心情的人们气喘吁吁地收住了脚步的时候,他们感到了一种深沉的寂静。在这深沉的寂静中,他们听见了篝火燃烧的毕剥声,寒风吹着松树的呜呜声,溪水在冰下奔流的叮咚声,饥饿了的战马的嘶鸣声,鬼子们叽哩哇啦的说话声。这寂静在继续地深沉着,扩大着,变成了一种难耐的紧张,在叩击着人们的心。
宫班长伏在潮湿的沟沿上,用力地紧贴着地面,把头从枯草中探出来,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面前的火堆,他看见了隐在火堆后面的密集的敌人和那无数黑洞洞的枪口,铁似的下颚又剧烈地蠕动起来了。他知道,火光照耀,是非常不利于突围的,他要设法弄熄几处篝火,把这个火网撕破。突然,他的眉毛一扬,迅速地把棉大衣脱了下来,轻轻地砸开了小溪里的薄冰,把棉大衣放在水里浸了一浸,向着大老娇把手一挥,就向火堆那面猛扑过去。大老娇会意地把机枪在岩石上架好,他看见班长像一道闪电似的窜到了篝火的前面,把湿淋淋的大衣往火上一罩,扑灭了篝火。于是,他端起机枪,就向着敌人猛烈地扫射起来。紧接着,南面和北面的战士,也都用手榴弹炸熄了山头上的几堆篝火,杀开了一条血路,立刻,寂静的山谷,突然震天动地地沸腾起来了。浓浓的人群,就像一道冲破了堤坝的洪水似的,顺着黑黝黝的山谷,猛烈地倾泻出来了。
敌人被这意外的打击弄昏了,他们慌乱地怪叫着,谩骂着,跌跌撞按地奔跑着,乱成了一片。
大老矫冲出火网,把机枪架在一个小山岗上,猛烈地扫射着慌乱的敌人,几天来积压在心底的怒火,此刻总算爆发了。黑洞洞的枪口,在漆黑的夜间,吐出了一串串耀眼的火花,照亮了他因激动而变红的脸。
人群潮水似的在汹涌地倾泻着。
这里是被累年的山洪冲刷成的一道长而深的山谷,它从半山腰里,弯弯曲曲地一直通到山脚下。靠着马石店村的一个放牛老人的指引,班长选择了这样一个好的突围地点。敌人的火网在这里被撕破了一个缺口,潮水似的人群,就像一股汹涌的山洪,顺着弯弯曲曲的深谷,从山腰间直冲下来。深谷两旁高地上的篝火被扑灭了,谷口周围是一片黑暗,虽然在这浓密的黑暗中,仍然闪烁着枫枪、步枪射击的火光,但是深谷仍然保障了大部分突围群众的安全。
这时候,敌人已经从突然震惊中清醒过来了,但是,他们的兵力来不及集中,一时间又弄不清突围的确切地点,只有盲目地乱打枪。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砰砰叭叭的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呜哩哇啦的喊叫声。
一片大骚动,大喧嚷,好像天要塌下来一般。
然而,在突围的人群中,却是一片坚毅的沉默。除去杂沓而紧张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老头子们咬着牙忍住咳嗽不声不响地往外冲,母亲们用奶头塞住婴儿的嘴不声不响地往外冲,前面的一个倒下了后面的立刻把他背起来不声不响地往外冲。
大老娇继续在射击着,和他在一起是小张,他们不断地变换着阵地,敌人始终弄不清他们有多少人,有几挺机枪。在紧张的战斗中,他们不断地回头向山谷里张望,山谷里乌沉沉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千万只脚踏着乱石的一片巨大的轰鸣,这声音把大地都震动起来了。从这巨大的脚步声中,他们觉得似乎是他们两人用两双有力的手,在撑住了这个网口,于是,他们感到了一种特别的兴奋。现在,在他身旁的只有小张一个人,然而,他们并不感到孤单,他们继续在射击着,撑住了网口。
人群,继续从撕破了的网口里,汹涌地向外倾泻。
凤仙花
刘庆邦
用凤和仙给一种花儿命名,真是好听。凤为鸟中王,自古就有百鸟朝凤之说。花有花仙子之喻,花一带了仙字,似乎就有了仙气,让人高看不已。可惜的是,这个小地方的人都不知道凤仙花是什么,明明亮亮是凤仙花,却被他们说成是指甲草。为什么把凤仙花叫成指甲草呢?
这是因为,指甲草上面开出的花朵可以染指甲呀。
每年春夏之交,住在大杂院里的大奶奶都会种上一盆子指甲草。大奶奶种指甲草不是为自己种的,是为院子里那些孙女们种的。大奶奶说过,她一个大老婆子,还种草养花儿干什么!小闺女们都爱美嘛,都喜欢染红指甲嘛!
院子里年龄差不多大小的闺女有仨,大奶奶的孙女儿叫梅灵,那俩是二奶奶的孙女儿大玉和二叶。二奶奶死得早,俩孙女儿都愿意跟着大奶奶玩儿,几乎把她当成了亲奶奶。
清明节早上下着小雨,院子里有些雾气蒙蒙。大奶奶用铁铲子把花盆里的土刨松,开始往土里埋指甲草的种子。老人并没让三个孙女儿帮着种,她花白的头发上顶着银亮的水珠,弯着有些伸不直的腰,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劳动上了。清明天,下雨天,老人或许要试一试,她的孙女们长心了没有,她种指甲草的事会不会被孙女们发现。老人一试就试出来了,她刚把花盆里有些发潮的土刨开,就被大玉看见了,她就问大奶奶要种指甲草了吗?
梅灵和二叶很快也过来了。却原来,她们每天在院子里出来进去,时不时地都会往花盆那里看一眼,都在操着种指甲草的心。终于看到大奶奶要种了,她们都有些兴奋,围绕在大奶奶身边捋胳膊,绾袖子,跃跃欲试,像是要搭把手。大奶奶说:你们都不用动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二叶说大奶奶,你栽的不是树,种的是指甲草呀!
道理是一样的,前人种指甲草,后人染红指甲。
花盆儿里的土整得松松软软,细细腻腻,大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小纸包,露出了里面包藏着的指甲草的花籽儿。大奶奶只挑了三颗,以三角的形式种进花盆的土里。
大奶奶说:你们三个都在土上摁摁吧。要得好,大带小,大玉先摁。
是要摁手印儿吗?大玉问。
对,五指并拢,使劲摁出你的手印儿来。
大玉把右手伸出来了,手指并拢严丝合缝,不明白大奶奶为什么让她们在土上摁手印,难道有什么讲究吗?
大奶奶说:做人心要软,种花土要实,你们把土摁得越实在,土和指甲草的种子贴得越紧,种子胖得就越快,发芽就越快。
明白了。大玉把手放在松软的土上摁出一个深深的手印。梅灵和二叶学着大玉的样子,也先后摁下了属于自己的手印。
在花盆里种上了指甲草的花籽儿,等于给院子里的三个女孩子的心里种下了盼头。指甲草在花盆里生长,仿佛同时也在她们心里生长。当火红的石榴花开满一树时,花盆里的指甲草花也开成了满盆红。
大玉向大奶奶报告:大奶奶,指甲草的花儿都开红了,该染指甲了。
大奶奶生病了:我今年不能帮你们染指甲了,你不是已经学会怎样染指甲了嘛,你就带着你的两个妹妹互相染吧。等你们把指甲染红了,别忘了过来让我看看。
大奶奶把带着两个妹妹染指甲的任务交给大玉,让大玉一下子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有些重。这天午后,大玉把梅灵、二叶叫到一起,准备摘花儿,染指甲。在摘花儿之前,大玉从灶屋里端出来多半瓦盆子清水,说要摘花儿了,花儿都爱干净,咱们先洗洗手吧。大玉不懂得什么仪式不仪式,她这样做,等于为摘花儿和染指甲举行了一个仪式。阳光照进水盆里,盆子里的水清澈见底,连盆底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三双小手都放进了清水里。大玉说:主要是要把指甲盖儿洗干净,洗得指甲盖儿上面光光的。为了给两个妹妹做出样子,她不仅把每个指甲盖儿都擦洗了一遍,还把指甲缝下面藏的灰垢都抠了出来,洗得指甲长出的部分像羊脂玉一样白。
把手和指甲都洗干净了,她们开始到花盆那里去摘花。大玉从灶屋里拿出一只白瓷盘,让梅灵和二叶把摘下的花瓣儿放进白瓷盘里。梅灵和二叶伸手摘花时,欲摘又止,像是怕把花儿摘疼似的。大玉说没事的,指甲草的花儿生来就是让人摘的,就是染指甲用的,摘了它们,它们才会高兴。在姐姐的示范下,两个妹妹才小心翼翼,像捏蝴蝶那样摘起花来。不一会儿,她们就摘了一盘子红艳艳的花瓣儿。盘子是盛菜用的,今日却被她们姐妹盛了花儿,恐怕什么菜都不如花儿好看。
接着,她们就该染指甲了。把花瓣儿放进小蒜臼里,兑上一点儿明矾轻轻砸,把花泥敷在每个指甲盖儿上,用生麻叶裹上,再用生麻皮子缠上,睡一夜解开来看,每一个指甲都会变成红色。
第二天一大早,三姐妹就不约而同地在花盆旁边聚齐。她们像是把指甲草的花圈儿搬到了指甲上,每个指甲都是一个花瓣儿。搬到手指上的花瓣儿就灵动起来,三十个花瓣儿上下翻飞,真让人有些看不够、喜不尽呢!小姑娘们的脸上都红红的,每张笑脸都像花儿一样。是的,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她们从小就喜欢打扮自己。可是,因为家家都穷,她们买不起花衣服,用不起雪花膏,更搽不起胭脂。但穷有穷的办法,没钱也能玩花样。她们的办法就是种指甲草,她们玩的花样就是用指甲草的花染红指甲。一朝染上了红指甲就天天都看得见,割草时看得见,放羊时看得见,纳鞋底子时也看得见。从夏天红到秋天,从秋天红到初冬,能红好几个月呢。
三姐妹比过了红指甲,她们都没忘记说过“前人种指甲草”的大奶奶,大玉说:咱们去让大奶奶看看咱们的红指甲吧。
大奶奶在病床上,把每个孙女儿的红指甲都看了一遍,说好手配好花,好花配好指甲,真不赖。
(有删改)
一杯茶
[英国]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她站在店门外的台阶上,两眼望着冬天下午的天色。下雨了,空气里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刚亮起的路灯看上去阴森森的。路人躲在讨厌的雨伞下,匆匆走过。罗斯玛丽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汽车停在这里,她只要走下人行道就行了。应该马上回家去,吃一顿特备的茶点。正想到这里,不料有个年轻姑娘,又瘦又黑,像幽灵一样出现在罗斯玛丽身边,说话的声音幽幽的:“夫人,我可以跟您说句话吗?”
罗斯玛丽转过身来,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人,长着大大的眼睛,和自己的年龄相仿,正用通红的双手捂着衣领,哆嗦着。
“夫——夫人。”她的声音磕磕巴巴,“能给我买一杯茶的钱吗?”“一杯茶?那你一点钱也没有?”罗斯玛丽问。“一点也没有,夫人。”她答道。
罗斯玛丽有点厌恶,可是,突然间她觉得这似乎就是一场奇遇。这薄暮之中的相遇有点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情节。假如她把这小姑娘带回家会怎么样呢?假如她真的做一件她总是在书里读到或在舞台上看到的那些事,结果会怎样呢?那一定很刺激。她走上前,对身边那个昏暗的人影说:“跟我回家喝茶吧。”
姑娘惊讶地往后退了退。罗斯玛丽伸出一只手拉住姑娘的胳膊。“我不骗你。”她笑着说。她觉得,自己笑得是那么真诚,那么和蔼。
跟班把车门打开,一会儿她们就在暮色苍茫中疾驶而去了。
“好啦!”她把手悄悄伸进汽车里的丝绒吊带,心里真有一股凯旋的感觉,“别害怕,咱们都是女人嘛。就算我福分比你好吧,你也应当指望……”
正巧这时汽车停了下来,不然她真不知道怎样说完这句话才好。门铃一按,大门开了,罗斯玛丽用一种娇媚的姿势,护着那姑娘,简直像搂抱似的,把她拉进了走廊。
“来吧,到楼上去,”罗斯玛丽说,巴不得显出乐善好施的气派,“到我屋里去。”姑娘刚进门就站住了,看上去已经眼花缭乱,可罗斯玛丽并不理会这些。
“来,坐下,”她叫道,顺手把一张大椅子拖向炉边,“这椅子舒服,来暖和暖和,你看上去冷得要命。”“我不敢,夫人!”姑娘慢慢往后退着说。
她正要从壁炉台上取支烟,那姑娘说话了,说得很快,又轻:“很抱歉,夫人,可我就要晕过去了。夫人,要是我不吃点儿东西,就要晕倒了。”
“老天爷,瞧我多糊涂,”罗斯玛丽急忙赶去按铃。“茶!马上端茶来,再快拿点白兰地!”
使女走了,但姑娘几乎叫了起来:“不,我不要白兰地,我从来不喝白兰地。我要的只是一杯茶,夫人。”她不禁哭了起来。
这时刻真是令人又惊又喜的。罗斯玛丽跪在她的椅子旁边。
“别哭,小可怜,”她说,“别哭。”她递给姑娘一条花边手绢,自己真是说不出的感动。她胳膊搂着那两个瘦得皮包骨的肩膀。
姑娘终于忘了害羞,忘了一切,只知道她俩都是女人。她喘着气说:“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受不了。我要去自杀。”
“你犯不着去死。我会照顾你。别再哭了。看你碰到我,这不是件好事儿?咱们先喝茶,你有什么事都跟我说,我会替你安排的。我答应你,请别哭了,哭可伤身子呐!”
姑娘果然不哭了。正巧罗斯玛丽刚站起身来,茶就端上来了。她让下人把茶桌放在她俩当中,她把什么东西都让给这小可怜吃,三明治啊,黄油面包啊,统统都给了她,一看到杯子空了,就给她添茶,加奶油放糖,人家都说糖滋补。至于自己嘛,她不吃;她抽着烟,有意看着别的地方,好让人家不会受窘。
吃下这一顿点心果然立见功效。茶桌搬走以后,眼前就像换了一个人,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头发蓬蓬松松,嘴唇有了血色,一对深陷的眼睛闪闪发亮,靠在那张大椅子里,望着炉火,慵倦懒散。罗斯玛丽又点了一支烟,开始打听的时候了。
这时,门把手转动了,菲利普回来了。
“来得正好。”罗斯玛丽笑道,“这是我的朋友,叫——”“苏菲,夫人。”那个倦怠的人说道。罗斯玛丽随菲利普走进他的书房。
菲利普说道:“解释一下吧,她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罗斯玛丽笑着说:“我在柯曾街碰到的。她向我讨要一杯茶钱,我就把她带回了家。”“但是你把她带回家到底要做什么?”菲利普嚷道。
“待她好点,”罗斯玛丽迅速地答道,“要非常友好地对待她,照顾她。”“我的宝贝儿,”菲利普说道,“你是疯了,你根本就不能这么做。”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罗斯玛丽反驳道,“为什么不行?我就想这么做。还有,在书里总是能读到这种事。我决定——”
“不过,”菲利普掐断雪茄烟头,慢条斯理地说,“她倒是美得惊人啊!”
“美?”罗斯玛丽惊讶得脸都红了。“你真的这么认为?我——我倒没有这么想。”“天哪!”菲利普划了一根火柴,“她真的很可爱。你再好好看看,宝贝儿。”
罗斯玛丽说了一声“荒唐”,生气地走出了书房。但她没有去卧室,而是去了另一个房间。坐在写字桌前,耳边回响着菲利普的“漂亮”“迷住”。
哼!罗斯玛丽拿出支票本,可是,不,用不着支票。她打开抽屉,拿出五元现钞,看一看,又把两元放回去,攥着那三元去了卧室。
罗斯玛丽做过头发,画黑眼圈,戴上了珍珠项链,来到丈夫身边,坐在他的膝上。“她一定要走,”她娇嗔地说,“所以我给了那可怜虫一点钱。”
(有删改)
高加林一条胳膊撑着,慢慢爬起来,身体沉重得像受了重伤一般。他靠在铺盖卷上,眼睛茫然的望着对面墙,开口说:“我的书教不成了……”
“什么?”老两口同时惊叫一声,张大的嘴巴半天也合不拢了。
加林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说:“我的民办教师被下了。今天会上宣布的。”
“你犯了什么王法?老天爷呀……”老母亲手里的舀面瓢一下子掉在锅台上,摔成了两瓣。
他父亲急的用瘦手摸着赤脚片,问:“那他们叫谁教哩?”
“谁?三星!”高加林又猛地躺在了铺盖上,拉了被子的一角,把头蒙起来。
老两口一下子木然了,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这时候,听见外面雨点已经急促地敲打起了大地,风声和雨声逐渐加大,越来越猛烈。窗户纸不时被闪电照亮,暴烈的雷声接二连三地吼着。外面的整个天地似乎都淹没在了一片混乱中。
对于高玉德老两口子来说,今晚上这不幸的消息就像谁在他们的头上敲了一棍。他们首先心疼自己的独生子:他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嫩皮嫩肉的,往后漫长的艰苦劳动怎能熬下去呀!再说,加林这几年教书,挣的全劳力工分,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并不紧巴。要是儿子不教书了,又急忙不习惯劳动,他们往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他们老两口都老了,再不像往年,只靠四只手在地里刨挖,也能供养儿子上学“求功名”。想到所有这些可怕的后果,他们又难受,又恐慌。加林他妈在无声地啜泣;他爸虽然没哭,但看起来比哭还难受。老汉手把赤脚片摸了半天,开始自言自语叫起苦来:
“明楼啊,你精过分了!你强过分了!仗你当个大队书记,什么不讲理的事你都敢做嘛!我加林好好地教了三年书,你三星今年才高中毕业嘛!你怎好意思整造我的娃娃哩?你不要理了,连脸也不要了?明楼!你做这事伤天理哩!”
高玉德老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两行浑浊的老泪在皱纹脸上淌下来,流进了下巴上那一撮白胡子中间。
高加林听见他父母亲哭,猛地从铺盖上爬起来,两只眼睛里闪着怕人的凶光。他对父母吼叫说:“你们哭什么!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和他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说罢他便一纵身跳下炕来。
这一下子慌坏了高玉德。他也赤脚片跳下炕来,赶忙捉住了儿子的光胳膊。同时,他妈也颠着小脚绕过来,脊背抵在了门板上。老两口把光着上身的儿子堵在了脚地当中。
高加林急躁地对慌了手脚的两个老人说:“我并不是要去杀人嘛!我是要写状子告他!”
高玉德听见儿子说这话,比看见儿子操起家具行凶还恐慌。他死死按着儿子的光胳膊,央告他说:“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千万不要闻这乱子呀!人家通天着哩!公社、县上都踩得地皮响。你告他,除什么事也不顶,往后可把咱扣掐死呀!我老了,争不得这口气了;你还嫩,招架不住人家的打击报复……”
他妈也过来扯着他的另一条光胳膊,也央告他说:“你爸说得对对的!`高明楼心眼子不对,你告他,咱这家人往后就没活路了……”
高加林浑身硬得像一截子树桩,他鼻子口里喷着热气,根本不听二老的规劝,大声说:“反正这样活受气,还不如和他狗日的拼了!兔子急了还咬一口哩,咱这人活成个啥了!我不管顶事不顶事,非告他不行!”他说着,竭力想把两条光胳膊从四只衰老的手里挣脱出来。但那四只手把他抓得更紧了。两个老人哭成一气。他母亲摇摇晃晃的,几乎要摔倒了,嘴里一股劲央告说:“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妈就给你下跪呀……
高加林一看父母亲的可怜相,鼻子一酸,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亲,头痛苦地摇了几下,说:“妈妈,你别这样,我听你们的话,不告了……”
两个老人这才放开儿子,用手背手掌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高加林身子僵硬地靠在炕拦石上,沉重地低下头。外面,虽然不再打闪吼雷,雨仍然像瓢泼一样哗哗地倾倒着。河道里传来像怪兽一般咆哮的山洪声,令人毛骨悚然。
他妈见他平息下来,转到后面锅台上给他做饭去了。他父亲摸索着装起一锅烟,手抖得划了十几根火柴才点着。他吸了一口烟,弯腰弓背地转到儿面前,思思谋谋地说:“咱千万不敢告人家。可是,就这样还不行……是的,就这样不行!”他决断地喊叫说。
高加林抬起头来,认真地听父亲另外还有什么惩罚高明楼的高见。
高玉德头低倾着吸烟,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过了好一会,他才扬起那饱经世故的庄稼人的老皱脸,对儿子说:“你听着!你不光不敢告人家,以后见了明楼还要主动叫人家叔叔哩!脸不要沉,要笑!人家现在肯定留心咱们的态度哩!”他又转过白发苍苍的头,给正在做饭的老伴安咐:“加林他妈,你听着!你往后见了明楼家里的人,要给人家笑脸!明楼今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上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专意讨好人家啊!唉!说来说去,咱加林今后的前途还要看人家照顾哩!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哩……加林妈,你听见了没?”
“嗯……”锅台那边传来一声几乎是哭一般的应承。
泪水终于从高加林的眼里涌出来了。他猛地转过身,一头扑在炕栏石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听见大地上淙淙的流水声和河道里山洪的怒吼声混交在一起,使得这个夜晚久久地平静不下来了……`
(节选自路遥《人生》第一章,有删改)
[注]民办教师:高加林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回村当上了临时代课教师,就是没有编制的民办教师。
高加林一条胳膊撑着,慢慢爬起来,身体沉重得像受了重伤一般。他靠在铺盖卷上,眼睛茫然的望着对面墙,开口说:“我的书教不成了……”
“什么?”老两口同时惊叫一声,张大的嘴巴半天也合不拢了。
加林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说:“我的民办教师被下了。今天会上宣布的。”
“你犯了什么王法?老天爷呀……”老母亲手里的舀面瓢一下子掉在锅台上,掉成了两瓣。
他父亲急的用瘦手摸着赤脚片,问:“那他们叫谁教哩?”
“谁?三星!”高加林又猛地躺在了铺盖上,拉了被子的一角,把头蒙起来。
老两口一下子木然了,满窑里一片死气沉沉。
这时候,听见外面雨点已经急促地敲打起了大地,风声和雨声逐渐加大,越来越猛烈。窗户纸不时被闪电照亮,暴烈的雷声接二连三地吼着。外面的整个天地似乎都淹没在了一片混乱中。
对于高玉德老两口子来说,今晚上这不幸的消息就像谁在他们的头上敲了一棍。他们首先心疼自己的独生子:他从小娇生惯养,没受过苦,嫩皮嫩肉的,往后漫长的艰苦劳动怎能熬下去呀!再说,加林这几年教书,挣的全劳力工分,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并不紧巴。要是儿子不教书了,又急忙不习惯劳动,他们往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他们老两口都老了,再不像往年,只靠四只手在地里刨挖,也能供养儿子上学“求功名”。想到所有这些可怕的后果,他们又难受,又恐慌。加林他妈在无声地啜泣;他爸虽然没哭,但看起来比哭还难受。老汉手把赤脚片摸了半天,开始自言自语叫起苦来:
“明楼啊,你精过分了!你强过分了!仗你当个大队书记,什么不讲理的事你都敢做嘛!我加林好好地教了三年书,你三星今年才高中毕业嘛!你怎好意思整造我的娃娃哩?你不要理了,连脸也不要了?明楼!你做这事伤天理哩!”
高玉德老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两行浑浊的老泪在皱纹脸上淌下来,流进了下巴上那一撮白胡子中间。
高加林听见他父母亲哭,猛地从铺盖上爬起来,两只眼睛里闪着怕人的凶光。他对父母吼叫说:“你们哭什么!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和他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说罢他便一纵身跳下炕来。
这一下子慌坏了高玉德。他也赤脚片跳下炕来,赶忙捉住了儿子的光胳膊。同时,他妈也颠着小脚绕过来,脊背抵在了门板上。老两口把光着上身的儿子堵在了脚地当中。
高加林急躁地对慌了手脚的两个老人说:“我并不是要去杀人嘛!我是要写状子告他!”
高玉德听见儿子说这话,比看见儿子操起家具行凶还恐慌。他死死按着儿子的光胳膊,央告他说:“好我的小老子哩!你可千万不要闯这乱子呀!人家通天着哩!公社、县上都踩得地皮响。你告他,除什么事也不顶,往后可把咱扣掐死呀!我老了,争不得这口气了;你还嫩,招架不住人家的打击报复……”
他妈也过来扯着他的另一条光胳膊,也央告他说:“你爸说得对对的!高明楼心眼子不对,你告他,咱这家人往后就没活路了……”
高加林浑身硬得像一截子树桩 , 他鼻子口里喷着热气,根本不听二老的规劝,大声说:“反正这样活受气,还不如和他狗日的拼了!兔子急了还咬一口哩,咱这人活成个啥了!我不管顶事不顶事,非告他不行!”他说着,竭力想把两条光胳膊从四只衰老的手里挣脱出来。但那四只手把他抓得更紧了。两个老人哭成一气。他母亲摇摇晃晃的,几乎要摔倒了,嘴里一股劲央告说:“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妈就给你下跪呀……
高加林一看父母亲的可怜相,鼻子一酸,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亲,头痛苦地摇了几下,说:“妈妈,你别这样,我听你们的话,不告了……”
两个老人这才放开儿子,用手背手掌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高加林身子僵硬地靠在炕拦石上,沉重地低下头。外面,虽然不再打闪吼雷,雨仍然像瓢泼一样哗哗地倾倒着。河道里传来像怪兽一般咆哮的山洪声,令人毛骨悚然。
他妈见他平息下来,转到后面锅台上给他做饭去了。他父亲摸索着装起一锅烟,手抖得划了十几根火柴才点着。他吸了一口烟,弯腰弓背地转到儿面前,思思谋谋地说:“咱千万不敢告人家。可是,就这样还不行……是的,就这样不行!”他决断地喊叫说。
高加林抬起头来,认真地听父亲另外还有什么惩罚高明楼的高见。
高玉德头低倾着吸烟,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过了好一会,他才扬起那饱经世故的庄稼人的老皱脸,对儿子说:“你听着!你不光不敢告人家,以后见了明楼还要主动叫人家叔叔哩!脸不要沉,要笑!人家现在肯定留心咱们的态度哩!”他又转过白发苍苍的头,给正在做饭的老伴安咐:“加林他妈,你听着!你往后见了明楼家里的人,要给人家笑脸!明楼今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上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专意讨好人家啊!唉!说来说去,咱加林今后的前途还要看人家照顾哩!人活低了,就要按低的来哩……加林妈,你听见了没?”
“嗯……”锅台那边传来一声几乎是哭一般的应承。
泪水终于从高加林的眼里涌出来了。他猛地转过身,一头扑在炕栏石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听见大地上淙淙的流水声和河道里山洪的怒吼声混交在一起,使得这个夜晚久久地平静不下来……
(节选自路遥《人生》第一章,有删改)
[注]民办教师:高加林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回村当上了临时代课教师,就是没有编制的民办教师。
情致张家界
崔承志
我第一次到张家界的时候,竟被她的美貌惊呆了。
人们说,天下山水皆为亿万年之沉淀,天地之造化,自然之呈现。但依我看,形态各异,气象万千,美在特色。
的确,曾敬仰泰山的庄严伟岸,曾欣赏桂林的秀山丽水,亦曾饱览黄山的云涛岩松……然而,当我领略了张家界奇山异水,情不自禁地惊呼:嘿!真是鬼工雷斧,绝伦美奂!
④张家界,原名大庸市,位于湖南省西北部,澧水中上游,属武陵山区腹地;1994年因旅游建市,是中国最重要的旅游城市,是湘鄂渝黔革命根据地的发源地和中心。1982年,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成为中国第一个国家森林公园;1988年,张家界风景名胜区被列入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1992年由三大景区构成的武陵源风景名胜区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
导游是一位土家族的小姑娘,一路上说笑歌唱,快乐相伴,与赏心悦目的山水相映生辉,增色添彩。“张家界属于喀斯特地貌,以石英砂岩峰林和峡谷地貌为主,以峰称奇,以谷见幽,以水显灵,以林彰秀。资料称:奇峰3000多座,秀水800多处,最长峡谷1000多公里,多种树木构成的森林比比皆是。这里有熊、猴子、老虎、野猪、穿山甲等野生动物,及不少珍贵的药材资源……还有许多地方有待去开发利用……”导游操着略带方言的普通话介绍,为这片美丽的天然公园,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来到张家界,不能不看天子山峰林。
天子山因明初土家族领袖向大坤的自号“向王天子”而得名;位于“金三角”的最高处,素有“扩大的盆景,缩小的仙境”之美誉;是武陵源区四大风景之一。有人这样评价“谁人识得天子面,归来不看天下山”“不游天子山,枉到武陵源”。其风光特色,一言以蔽之:“原始风光自然美”。放眼目不暇接的奇山绝峰,不管是从峡谷仰视,还是在山顶俯瞰,大小各相异,高低皆不同,或如倚天宝剑,或像参天大树,或似顶天石柱,或恰群娥起舞……“那个像绣球……那个像飞……那个像盆……”我们几个跟着一批一批的游人,伸出手臂比划着,七嘴八舌地比喻着,异口同声地赞叹着……一个个被群仙云集的千姿百态的山之惊艳所征服……这里的“48大将军,48小将军”石峰拔地而起,集合聚会,形状奇异,气势逼人,如将士出征,雄师凯旋,蔚为壮观!过去听神话传说,如今见到这曾为天子神兵聚会之地“将军群峰”,让人不禁感叹天地造化之神工矣!
胆小的我,走在弯曲狭窄的石岩小道,小心加小心,谨慎又谨慎,唯恐一步失足,落入万丈深渊。走走停停途中,观音送子、秀才藏书等景点,一一浏览。这弯曲小路长20多公里,沿途60多道岩石湾,80多个观景台,绝对是一道弯一番景色,一个台一片风光!
一路上,倘若你让我找出最感人的峰景,那还是“仙女散花”和“夫妻岩”。你瞧!茫茫云海翻滚,无数翠峰孤岛,渐露俏立倩影……她隆胸髻花,怀抱花篮,满月似的脸庞微微挂笑,满把的鲜花经右手洒向人间。再看那名副其实的“夫妻岩”,头挨着头,身贴着身,是如此的相依相偎,相亲相爱。而那一高一低,下身相连的“重逢岩”,则恰似久别重逢的夫妻,紧紧相拥,正窃窃私语。此时此景,使人不由地想起位于秦皇岛“孟姜女庙”的望夫石!人人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有谁愿体味“人间最苦伤别离”啊!
⑨如果说,这里的山令人拍案叫绝,那么,张家界的水则让我心旷神怡。山与水相拥相依,互映互衬,展示出一幅幅幽雅的人间仙境。而在众多的水溪流中,金鞭溪尤为驰名而富有魅力。
导游讲,这溪水的源头在土地垭,穿行于峰峦幽谷云间,迤逦于鸟语花香之中,婉转曲折,幽静怡神,冬暖夏凉,水向东流……原以为被称为“千年长早不断流,万年连雨水碧青”的金鞭溪,不过是一条流淌不息的普通小溪而已。听罢导游此言,同去的朋友,经不住游乐于阳光下清澈见底溪水中的小鱼和卵石的诱惑,按捺不住难得的内心喜悦,竟有捷足先跳入溪中者,躬身感受鱼儿亲吻脚丫的感觉和山水怡情的世外桃源氛围。沿溪而行,可见“母子峰”、“金鞭岩”、“神鹰护鞭”、“文星岩”等景点,千万别因大意而错过啊!
金鞭溪,山随水溪转,人随小路游;树木茂盛,鸟语花香;遍布山涧的竹林、藤林,多种果树林,构成了一幅立体的美妙无比的山水真实景象;难怪文学家沈从文称它为“张家界的少女”;难怪《西游记》等电影、电视剧选择这里拍摄外景!
“马儿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我要把这壮丽景色看个够……”“好山好水好地方……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走在归途,土家族导游小姑娘悠扬的歌声在青山绿水间回荡,立即活跃了气氛,调动了情绪,消除了疲劳感。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又赞叹起这里的绝世美景:那奇山,怪石,幽谷,翠林,还有那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清清的水,悠悠的鱼……伟大祖国的张家界确实以其奇山俊峰、人间仙境而闻名于世!
真的,我第一次到张家界的时候,就立即被她那奇异瑰丽的美貌惊呆了。
2001年5月
(摘自中国散文网2021-11-18,有删节)
迁徙的树
贾志红
①下午炫目的阳光把一个热带海滨城市鲜亮亮地推送到我眼前。我眯着眼往广场外望,看见了一排树。我认识它们。这情形像在遥远的陌生之地的人流中意外看到一个熟人的身影晃过,诧异之后,眼神和心思便跟着那个身影去了别处。
②细长的叶子在午后明艳的太阳光下干净深绿,有蜡质的光芒。树叶有小波纹状的边儿,均匀细密。特别之处在于它没有树冠,树干直接披着满身的树叶,就那么锥子似的直挺挺指向天,而树叶稠密,层层叠叠把树干围得严严实实……
③没错,我的确认识它们。我首次见到这种树,是在印度洋的彼岸,距离此地五千多公里的印度。我一直记得印度小伙阿布说的话,他说,这是伟大的阿育王树,只有印度才有,只有印度的菩提迦耶才有。阿布当然是站在一排阿育王树下说这番话的,我也站在树下,正 仰 脸顺着树干往上看,发现阿育王树之所以没有树冠,并不是它没有树枝,而是它的枝丫向下生长,倒置的方向使得阿育王树像一座塔。两千多年前印度历史上最著名的君主阿育王,以护佛著称,他广建寺庙,推崇佛法。这外形如锥的树恰似佛教中的尖塔,便被广植于寺庙周围,并被命名为阿育王树,成为神圣的宗教植物。
④阿布,他在树名前冠之以伟大,语气崇敬自豪,表情庄重。他令我相信只有印度,只有印度的菩提迦耶才有阿育王树,这概念直到我离开印度都深信不疑。
⑤现在,在达累斯萨拉姆,大街小巷,处处我都能看到阿育王树,它几乎是这座非洲城市道路两侧的景观树。时而成排,时而单株,叶子油光水亮,热带的阳光和湿润的海洋,令这喜光喜湿的植物生机勃勃。
⑥在这座城市游走,我见到了另一种树,菩提树。无独有偶,它也和印度有关。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坐在树下,树冠形成的几百平方米的浓阴阻隔了炎炎烈日。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整个下午,沙沙声不绝于耳,宛如轻柔的述说。我又忆起了印度,菩提树在印度也是佛教圣树。在菩提迦耶的摩诃菩提寺,传说释迦摩尼修佛得道的那株菩提树下,我也是坐了很久,席地而坐,等待一片菩提叶或是一枚菩提果降落在我身上。自然降落在身上的叶或果,传说能带来福缘。我抬头望着菩提树,它的叶和果,都有纤细但强韧的茎,不轻易折断,不随便飘落。
⑦阿育王树和菩提树来自同一国度,又有着同样的寓意,虽然在这广袤的非洲,它们从佛坛上走了下来,进入凡俗,不再具有佛教意义,它们回到了树本身,还原了一棵植物本来的属性。但我还是习惯 仰 望它们。它们树形过于高大伟岸,令渺小的人生出距离之感,萦绕枝叶间的古老神秘气息又如自带的光芒,拒人千里。
⑧因工作的缘故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大街小巷穿行,我遇到很多树,除了阿育王树和菩提树,还有牙买加樱桃树、亚历山大椰子树以及在中国北方广泛种植的石榴树……
⑨看树的时候往往容易陷入遐思而忘了自己身处何地,比如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印度人聚居区,我就忘记了自己身在非洲,那满街满巷的印度人令我疑似身处遥远的新德里或是瓦拉纳西。像远道迁徙而来的树一样,印度人是这个城市最多的外来族群。我在他们聚居的街区徜徉,印度神庙赫然耸立,戴着黄色花环的人在门口脱了鞋子神色肃穆地进去,店铺里出售印度风情的服饰,餐厅飘来咖喱的气味,印度女人们精致的纱丽在街巷闪现。在这个街区,有更多的阿育王树和菩提树,亲人一样,人和树互相依存。我在想,源于印度的阿育王树和菩提树,在达累斯萨拉姆如此之多,如此之繁茂,绝非仅仅是风、水,或者鸟儿的助力吧,终究,人,才是那更为重要的力量。
⑩植物的自我迁徙或许不像我此前以为的那样简单轻松。当气候变化、生存环境恶劣或相互竞争残酷,一些首先感知的植物就如率先觉醒的人一样。有一种叫作还魂草的植物,遇到大旱之年,濒临渴死的时候,它们能硬生生地把自己的根从土壤里挣脱出来,卷身成一个圆球,借助风力游走,直到遇到水源才恢复身形,扎下根,继续生长。疼痛、悲壮不亚于人类族群的迁徙。
⑪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印度人居住区游逛的那段时期,我正在读印度作家阿兰达蒂•洛伊的《微物之神》。我沉湎在洛伊构筑的令人不忍卒读的情节中,那印度式的、细致绵长的笔调将一个位于印度南部的家族故事写得泪斑斑血淋淋。印度社会中顽固的种姓等级制度毁灭人的爱情和生命。处于贱民阶层的维鲁沙无罪而被警察凌辱、毒打致死,目睹暴行的小兄妹因惊惧而出现幻觉,他们喃喃自语着,维鲁沙没有死,没有死,他逃到非洲去了,逃到非洲去了。
⑫逃到非洲来,渡过印度洋,这是一块新的大陆,没有种姓的标记。一百多年前印度的世袭阶级制度迫使成千上万的印度人离开祖国漂洋过海来到非洲谋求机遇,像一粒种子寻求发芽的机会,像一棵幼苗寻求平等的阳光、空气和水。一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背井离乡的磨难换来如今商业阶层地位的稳固,现今印度人在达累斯萨拉姆的富裕程度远超当地原居民,他们的财富在很多领域是这个国家的经济支柱。一棵树终于生了根,枝丫扩展,花叶繁茂。植物学上说植物长距离的向新环境迁移,本身也在不断演化,在新地区产生新的后代种群。非洲大地上的印度人,一百多年,三代人,他们的根已经深入这片大地,成为了非洲的一个民族。
原文刊发于《散文》2019年第3期(有删改)
亲亲麦子
张佐香
麦子是一枝灿烂而实在的花朵,开在万里田畴之上,开在农民的心坎上。
②麦子的颗粒很美,有有土壤般朴素柔和的质地和本色。一粒麦子是美丽的,一棵麦子是美丽的,一地麦子还是美丽的。麦子生命的每个过程都是美丽的。麦子原本是一粒种子,浸润了阳光、空气、水分、结出黄灿灿的麦粒,丰富了我们的血液和躯体。麦子用它的物质颗粒和精神内核书写着人类的历史。
③当秋阳拂照四野,耕耘完的田畴袒露出丰腴的肌肤,随着父亲手臂的挥动和铿锵的步伐,麦粒穿过深秋的空气落入土地。田野上空一阵又一阵金色的雨在秋阳里一闪一闪。父亲脸上荡漾着微笑的涟漪,把麦粒交给生命的家园。种子要想不丢失自己,就必须走回它生命的家园,走向疏松湿润的土壤,吸收大地的微温和芬芳。在秋雨的润泽下,绿色的剑刺破黑暗的泥土指向天空。嫩嫩的绿芽儿探出头来,它们挨挨挤挤挤在地住在一起,以盛大的形式展开,以集体的力量显示其生存的意义。
④麦子从容地迈过冬天的门槛,第一个用绿色的手与春天紧握。清纯的麦苗相依相扶、牵牵连连,一直铺向遥远的远方。瞬间,万野绿遍,大地尽染,麦子在一望无际的田畴尽情地拓展绿色的海洋。大地融进了蓝天,蓝天陷进了绿海。此时的乡亲们忙着在麦海里除草施肥,麦子在人类的呵护下,展示着拔节吐穗、开花灌浆的生命过程。麦子和人类在和谐中相互期待、相互拥有。
⑤麦子把生命之花开在头部,最完美地接受阳光雨露。麦子终于完成了对生命的雕塑,不动声色地吐露出饱满的穗子,麦穗就是国徽上的那麦穗。麦穗是绝妙的艺术品。数十粒麦子团结起来,井然有序地排列成一个柱体。麦粒大头向下,小头尖尖向上,汗滴一般,而麦芒如刽直指蓝天。风来了,麦浪一波一波,似乎整个大地都跳起了舞,父亲去看看麦子的长势,怜惜地扯下几根麦穗搓着,然后眯起眼,吹起麦芒,将一手心鲜嫩的麦粒倒进嘴里。我去嗅麦子清香的味道,像掬起一捧水那样,用双手捧着几个麦穗,将脸贴在它们的上面,我手捧着它们表达我的亲近。在我心里,麦子就是我永远的亲人。
⑥看母亲割麦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镰刀闪着星月一般俏丽的锋芒。母亲一手抡开镰刀,一手揽麦入怀。镰刀贴着地皮,挥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瞬间,麦子便倒进母亲温暖的怀里。顺手,母亲抽出一绺作要子,就势将麦子翻转过来,捆好。麦捆从腋间滑落下来,躺在田垄上。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农民为麦子备好行行囊,走进炊烟袅袅的村庄。麦子收后的田野静静的。母亲细心地寻找麦子,唯恐遗漏一粒,像在寻找土里的珍珠。融入了阳光、雨露、汗水的麦粒,是大地之树结出的鲜亮的果子,是大地母亲分泌的乳汁,是大地之树结出的鲜亮的果子就,是大地母亲分泌的乳汁,哺育着人类。麦子是芸芸众生生命的基本元素,锻造着我们的灵魂。
⑦麦子从容地走完真善美的一生,生根,长叶,开花,结果,奉献……麦子,普通而神圣的麦子,朴素而雅致的麦子,养育我们血脉和精神的麦子,弥漫着文化意蕴,流淌进海子纯洁的诗篇。面对你,我俯首瞪拜,诚谢敬仰!
(选自《诗意的栖居》)
延安交响
刘成章
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延安。
记得那年离别时,风吹着我的黑发。今天,当我再来时,头上已是白雪厚积。虽然我老了,臃肿了,但延安应能认得我;而延安,却变得令我目眩神迷。
眼前是延安吗?当然是。信天游依旧,革命旧址依旧,宝塔山连同宝塔依旧,依旧的延河依旧哗哗啦啦地哼唱着奔流。此刻云彩此刻风,也有几分当年的感觉。可是,除了这些,延安变得我也认不出了!
枣园那几棵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大梨树,曾经给领袖们许多清凉,现在它们擎天矗立,蓊蓊郁郁,越长越茂盛了。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脸上闪烁着梨叶间洒下的光斑,灰布军装八角帽,手提小马扎,瞻仰,流连,围坐一圈讨论。既是重温滚烫的初心,也是寻找那绝美的伏笔。一队一队,摩肩接踵 , 出入于每一位领袖的窑院,立定天地精神。枣园四周的梁梁峁峁,沟沟岔岔,以至全延安的千山万岭,一改当年黄漠漠的干瘪的颜色,全都变绿了,水意溶溶,就像秦岭之南。雨中的枣园,燕子掠翅带雨,宛若唐寅笔下的江南小景。千百年来,一直被老黄风频吹的延安,成了翠的延安、湿润的延安、水晶晶的延安、江南一样的延安。
包心菜似的,宝塔山、凤凰山、清凉山,紧抱着延安。古书上说:“三山鼎立,太和第一。”太和就是清凉山,它山顶上的太和庙,被巨掌捧着,金碧辉煌。可是现在,你退回到凤凰山上看看吧,清凉山上那一握金光,猛扎扎落下来了,落了好几个层级。其实,清凉山一点儿也没有变矮,只是在它的后边,削平了33个山头,填埋了更多的沟壑。削平和填埋中,金属的悬崖隆起,隆起;玻璃的绝壁隆起,隆起;钢筋混凝土的山峦,隆起,隆起。延安新区灿烂地隆起了。78.5平方千米的辽阔,40余万人的喜和乐,陕北口音的歌腔笑韵 , 硬生生地被托起来了,在云中,在霞中,在鹰翅旁。
犹记得,古延安沟壑纵横,街市只在逼仄的夹缝中喘息。而现在,有一种力量,使亘古不变的延安街市,有如庄子笔下的大鹏,一冲上天,好一派万类霜天竞自由的蓬勃景象!
也记得,延安城周边的千百条沟壑,年年月月冷清无人,纵有野花野草,也是道不尽的寂寞,自生自灭。现在,摩天楼丛掩去了沟壑 , 那楼丛开的花朵是一扇一扇的玻璃窗,和那窗里的三弦弹奏、小曲轻唱:“酒瓶瓶高来酒杯杯低。”那一丛一丛的马兰花,一丛一丛的野艾,则成了人们阳台上的摆设。
驾车在延安行走,总会碰到一座座大山,不由分说地挡住你的去路,你还来不及思索,车子已进入一条条隧道,满壁灯光,云霞明灭。延安自古挖窑而居,延安的黄土天生是挖窑的好材料。现在,人们把挖窑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无论是杨家岭、大砭沟,还是黄蒿洼、万花山,处处都有隧道。延安周围的群山,都被隧道串起来了。唐朝诗人章碣的《对月》诗,好像是专门为今天的延安写的:“琼轮正辗丹霄去,银箭休催皓露凝。别有洞天三十六,水晶台殿冷层层。”今日之延安,真是别有洞天。汽车快如银箭,车轮碾着丹霄,满眼是水晶台殿般的隧道风光。
上中学的时候,我读过一首歌谣:“燕子回来找旧窝,找了一天没着落。”现在,我就像这只燕子,怎么也找不见我的旧窝了。一溜一溜的房舍,一块一块的牌匾,虽然还弥漫着当年的气息,但我扑上前去攫住的是一连串的迷失。真可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在旧窝前用手机留了影。延水汤汤,在不远处流过,在我的心头流过。
此次回延安之前,我和97岁高龄的诗人贺敬之通过话。贺老说,他和我很近。我听了心里热乎乎的。贺老和我,都对延安有着特殊的感情。我欣喜地发现,许多前来瞻仰延安的人,都可以随口背出“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这句诗最贴切地道出了时代的心声,不管把它放到哪段历史的诗词中,都会力压群芳,引人叫绝。
在《回延安》中,诗人还说:一盏盏电灯亮又明,一排排绿树迎春风……对照过去我认不出了你,母亲延安换新衣。
此刻,面对母亲延安,我的感受完全不是这样了。“一盏盏电灯”“一排排绿树”,早已是过去的故事。而母亲延安,也绝不只是换了一件新衣。被锁在山沟里、千百年闭塞着的延安——风,通了;气,通了;经脉,通了!面对如此巨大的变化,我一时想不出恰当的语言,索性借用贺老写过的一句唱词来表达我的感触:
看眼前是何人?又面熟来又面生。
回看革命的来路,延安的秧歌一直扭到了北京城,我们的队伍一直载歌载舞。而今天的延安,在欢庆我们党的百年辉煌之际,阳光照透的林间,光线有如各种琴弦 , 其间还有笛子、唢呐、圆号、萨克斯,一场恢宏的交响乐,响彻云天。
朋友们最知我心,安排我住在离宝塔山最近的宾馆。每当暮色四合,宝塔山上的灯光哗啦一下全亮了,宝塔山红了,如火焰燃烧,也点燃了我的心。我想起母亲告诉我,1937年春天,当我过满月的时候,刘志丹去人同桂荣妈妈给我做了一双老虎鞋;我想起,我骑在南关大礼堂的短墙上玩耍,适逢来开会的毛泽东走过,他慈爱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我想起,在清凉山上的新华广播电台,在那贴着自毡的小窑洞演播室里,我稚嫩的嗓音乘着电波飞遍全国……我这个出生在延安的孩子,是呵护着长大的。
然而我深知,延安不是我一个人的。延安,是冼星海的延安,是石鲁的延安,是贺敬之的延安,是全国人民的延安,是永恒的革命圣地。作为地地道道的延安人,我的心,将永远伴着延河奔流的强劲节拍而跳动。
(选自《光明日报》,有删改)
文本一:
潼关之夜
杨朔
经过整天劳顿的旅程,这是我第一次吃饭。一碗汤面,夹杂着泥沙的汤里加进多量的酱油,我的因饥饿而烧热的肠胃舒畅地膨胀起来。“来一碗鸡蛋炒饭。”第二个客人跨进来,走向小饭馆里独一无二的食桌前,坐在我的对面。短时间,我们的目光交织成一条直线。他的年轻而健康的脸膛曾给我留下一点新鲜的记忆。
就是今天下午,他身上穿的也是这件军用的黄色棉大衣,头上也是这顶灰色军帽。他坐在黄河渡船的舷板上,前后左右挤满人群。旅客们十分嘈杂,但这不能够淹没一个婴儿的哭声,婴儿的母亲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他——年轻的军人——站起来,把座位让出来,又摸出一块干硬的馒头,用类似女人的柔声说:“孩子饿了。嚼点馒头给他吃吧。”
现在,他的声音仍带着女性的气味,这和他矫健的举动似乎不大调配。
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但彼此全把脸埋在食器上,保持着静默。
刚吃完面,隔壁客店送我来吃饭的茶房招呼我说:
“警察来查店了。请您回去看看。”
巡警盘问得很详细。不到一刻钟,我听见警察也从对面房间出来,皮鞋的声响渐渐地消失下去。谁在敲我的门?
“请进。”
板门轻快地推开,他站在我眼前。一种熟悉的柔软的话语滚动在我耳边:
“请别见怪,同志也是从八路军前方来的么?我住在对面房间,警察的话,我全听见了。”
原来我们是同时离开前线,同时坐上火车,同时渡过黄河,现在更住到同一个客店。我们热烈地握着手,五分钟以后,便成了很熟的朋友。
“杨同志……”。
“黄同志……”
我提议去散散步,他高声叫道:
“茶房,锁门。”
这家旅店坐落在潼关城外,接近陇海路车站。马路两旁的店铺已经早早关上门,潼关的城墙和城楼衬映在星空之下,画出深黑色的轮廓,比较白天似乎更加突兀、雄伟。
我们横穿过一条小巷,停留在黄河岸上。这其间,黄同志不停地哼着各种救亡歌曲。他手里拿着一只电筒,四下照射着,忽然,我听见他兴奋地喊道:
“喂,你看,这里全是战壕。”
他敏捷地跳下去,我跟随在他后面。他把身子俯在战壕边上,电筒一扳,做了一个射击的姿势,继而懊恼地咕哝着:
“你不知道,杨同志,我们两个从广东跑到山西,本来都想加入游击队,谁知只准他加入,偏叫我到延安去学习。”
“他是谁?”我一点不明白他的话。
“我的丈夫呀!”
“怎么,你是位女同志?”意外的惊讶使我不自觉地把语音特别提高。
黄同志用电筒向我脸上一扫,也许我的表情太惊奇,遏制不住的笑声从她的嘴里迸发出来,仿佛黄河的浪花,四处飞溅着。末了,她喘息着说:
“算了吧,男女有什么关系,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你们结婚多久了?”
“两年,还有一个男孩。”她突然静默下来。她的革命意志虽然坚强,但她的心始终有血有肉。她一时沉入寂静的回忆中,更用简单的语音把我领进她那回忆的门限。
她的小孩刚一周岁,又白又胖。她的热情高扬在民族革命的怒潮里,时时吸引她走向战场,然而小孩总牵掣她。地的丈夫几次激励地说:
“勇敢点吧,你该做大众的母亲,不要做一个小孩的母亲。”
她当然是勇敢的。因此,一天早晨,她同丈夫离开家庭。抛在身后的是他们的小孩和一封留给父母的信……。
“动摇了吗?”时常,他们彼此故意讥笑着。
然而,当他们看见前方的战士们为了国家和民族怎样在吃苦,他们感到羞惭,渺小。
“我一定打游击去,决不后退!”丈夫坚决地说。
“我一定追随你。”妻子也不曾动摇。
“去吧,革命不一定在前线。”丈夫极力安慰地。
“我真焦急,只想立刻飞到延安。”她张开两臂,做一个飞翔的姿态。
谈话愉快地进行着,没有人留心到渐渐逼近的轻细的脚步声。突然,我的眼睛受到强烈电光的照射,同时听见有人在壕沟上骂道:
“什么人?滚上来!”
这意外的袭击使我们暂时失去镇静,但不久就恢复了神智。我们爬出战壕,黄同志亮一亮电筒,发觉对方是一位武装的士兵,右手拿着手枪,左手是一只正在放光的电筒。
“你们是什么人?”兵士喝道。但当他知道我们是来散步,而且验过我们的护照,就十分客气地说:“对不起。我刚在城门口放哨,看见这边一亮一亮的,当是有汉奸了。”
他走开几步,停住脚,又叮咛我们说:
“近来这里很严,同志们顶好早早回栈房去。”
这是一个多么富有传奇意味的夜晚——在潼关。
一九三八年
(有删改)
文本二:
在当代散文发展的历程中,杨朔对散文的开拓和贡献是得到公认的。杨朔曾说:“我向来爱诗,特别是那些久经岁月磨炼的古典诗章。这些诗差不多每篇都有自己新鲜的意境、思想、情感,耐人寻味,而结构的严密、选词用字的精炼,也不容忽视。我就想:写小说、散文不能也这样吗?于是就往这方面学,常常寻求诗的意境。”他所讲究的“诗意”,包括谋篇布局的精巧、锤炼字句的用心,以及“诗的意境”的营造,其实是“从一些东鳞西爪的侧影,烘托出当前人类历史特征”的那种思维和感情方式。在此基础上,杨朔散文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诗化散文模式”。
(摘编自唐歆瑜《当代文学主潮中的散文颂歌典范》)
文本一:
与周瑜相遇
迟子建
①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枕着一片芦苇见到了周瑜。那个纵马驰骋、英气逼人的三国时的周瑜。
②因为月色很好,又是在旷野上,空气的透明度很高,所以即使是夜晚,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当时我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乌发披垂,赤着并不秀气的双足,正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河岸上。凉而湿的水气朝我袭来,我不知怎的闻到了一股烧艾草的气息,接着是鼓角相闻,我便离开河岸,寻着艾草的味儿和凛凛的鼓角声而去,结果我见到了一片荒凉旷野,那里的帐篷像蘑菇一样四处皆是,帐篷前篝火点点,军马安闲地垂头吃着夜草,隐隐的鼾声在大地上沉浮。就在这种时刻,我见到了独自立在旷野上的周瑜。
③我没有小乔的美貌,周瑜能注意到我,完全是因为在这旷野上,只有两个人睁着眼睛,而其他人都在沉睡。那用眼睛在月光下互相打量的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就是周瑜了。
④因为见到了我最想见到的一个男性,所以那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我见到亲密的人时往往都是那个表情。
⑤周瑜身披铠甲,剑眉如飞,双目炯炯,一股逼人的英气令我颤抖不已。
⑥“战事还未起来,你为何而发抖?”周瑜说。
⑦我想告诉他,他的英气令我发抖,只有人的不可抗拒的魅力才令我发抖,可我说不出话来。
⑧我不知道又有什么战事要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安营扎寨,这么使周瑜彻夜难眠的战事,一定非同一般。短兵相接,战前被擦得雪亮的军刀都会沾有血迹。只有刀染了血迹,战争才算结束。多少人的血淤积在刀上,又有多少把这样的刀被遗弃在黄土里,生起厚厚的锈来。
⑨周瑜并没有在意我的发抖,而是将一把艾草丢进篝火里,我便明白了艾草味的由来。可是先前所闻的鼓角声呢?
⑩周瑜转身走向帐篷时我见到了支在地上的一面鼓,号角则拦在帐篷上。他拿起鼓槌,抑扬顿挫地敲了起来,然后又吹起了号角。他陶醉着:为这战争之音而沉迷,他身上的铠甲闪闪发光。
⑪我说:“这鼓角声令我心烦。”
⑫周瑜笑了起来,他的笑像雪山前的回音。他放下鼓槌和号角,朝我走来。他说:“什么声音不令你心烦。”
⑬我说:“流水声、鸟声、孩子的吵闹声、女人的洗衣声、男人的饮酒声。”
⑭周瑜又一次笑了起来。我见月光照亮了他的牙齿。
⑮我说:“我还不喜欢你身披的铠甲,你穿布衣会更英俊。”
⑯周瑜说:“我不披铠甲,怎有英雄气概?”
⑰我说:“你不披铠甲,才是真正的英雄。”
⑱我们不再对话了。月亮缓缓西行,篝火微明,艾草味由浓而淡,晚风将帐篷前的军旗刮得飘扬起来。我坐在旷野上,周瑜也盘腿而坐。
⑲我们相对坐着。
⑳他说:“你来自何方?为何在我出征前出现?”
㉑我说:“我是一个村妇,我收割完芦苇后到河岸散步,闻到艾草和鼓角的气息,才来到这里,没想到与你相遇。”
㉒“你不希望与我相遇?”
㉓ “与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心愿。”我说。
㉔“难道你不愿意与诸葛孔明相遇?”
㉕“不。”我说,“诸葛孔明是神,我不与神交往,我只与人交往。”
㉖“你说诸葛孔明是神,分明是嘲笑我英雄气短。”周瑜激动了。
㉗ “英雄气短有何不好?”我说,“我喜欢气短的英雄,我不喜欢永远不倒的神。英雄就该倒下。”
㉘周瑜不再发笑了,他又将一把艾草丢进篝火里。我见月亮微微泛白,奶乳般的光泽使旷野显得格外柔和安详。
㉙我说:“我该回去了,天快明了,该回去奶孩子了,猪和鸡也需要喂食了。”
㉚周瑜动也不动,他看着我。
㉛我站了起来,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然后慢慢转身,恋恋不舍地离开周瑜。走前打着哆嗦,我在离开亲密的人时会有这种举动。
㉜我走了很久,不敢回头,我怕再看见月光下周瑜的影子。快走到河岸的时候,却不住还是回了一下头,我突然发现周瑜不再身披铠甲,他穿着一件白粗布的长袍,他将一把寒光闪烁的刀插在旷野上,刀刃上跳跃着银白的月光。战马仍然安闲地吃着夜草,不再有鼓角声,只有淡淡的艾草味飘来。一个存活了无数世纪的最令我倾心的人的影子就这样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㉝我想抓住他的手,无奈那距离太遥远了,我抓到的只是旷野上拂动的风。
㉞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枕着一片芦苇见到了周瑜。那片芦苇已被我泪水打湿。
(选自《中国当代小小说精品库》)
文本二:
2020年12月,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颁奖典礼在温州举行。迟子建获“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评委会认为:迟子建的短篇小说,始终带有浓厚的地域色彩与突出的个人风格。自然景观与社会景象的相勾连,生物灵性与各色人性的相贯通,使得她的小说,地气与元气相得益彰,灵气与生气融为一体,从而使小角度的故事总是蕴含着深邃与丰沛;小人物的悲欢总是携带着希冀与温暖。以地域文化为基点,以底层生存为焦点,努力营造短篇小说的诗意美学,使迟子建具有了清晰俊朗的辨识度,更使地具有了卓尔不群的重要性。
(摘编自《澎湃新闻》
说自在
贾平凹
①我多么羡慕大海,想那挂一片云帆,直济万顷波涛,是何等的雄壮!而我,却实在可怜了,竟没有渡过海,甚至也未见过一次。娘生我在山地,她去田里劳作的时候,我就从门槛里爬出去了,自然在召唤着我:去水溪边看见我一张很脏的脸,在草丛里吹一朵有着无数的小伞的蒲公英,虽然不像海边孩子的身上有一层发白的水锈,但却是满头的草叶,常常是娘回来,我已睡卧在了菊花架下。所以我说,我爱大海,大海却不是我的母亲,她没有给我五趾分开的脚,那弄潮的船上我站得稳吗?但我却是山地的儿子,我爱那花间草间的一块石头,它见光有彩,临风响动,顽愚的形状里包含着金、银、铜、铁的灵性,空空寂寂地待在野外,却是多么富有天地自然之乐啊!
②我曾经想,世界上只有大海,那将会出现一种怎样可怕的情景呢?当然,世界上也绝对不能尽是山石。到大海观潮,进深山赏林,世界才是和谐的一统,人的兴趣才是多变的丰富。宇宙之中,万事万物,既能生存,便有赖以生存的价值。一棵树木,千万片叶子,都是叶子,却一片不同一片,能说出哪一片重要吗?纵然是苍鹰,可揽天下雄风;是凤凰,可集天下色彩。但要是歇栖下来,也不过只是占一根树枝呢。
③陕南的地方,常常有这样的事:一条河流,总是曲曲折折地在峡谷里奔流,一会宽了,一会窄了,从这个山嘴折过,从那个岩下绕走,河是在寻着她的出路,河也只有这么流着才是她的出路。于是,就到了大批游客。当今游客,都是进山要观奇石,入林要赏异花,他们欣赏那岩头瀑布的喧哗,赞美那河面水浪的滚雪,总是不屑一顾那河流转变的地方。是的,那太平常了,在山嘴的下边,是潭绿水,绿得成了黑青,水面上不起一个水泡,不泛半圈涟漪。但是,渔夫们却往那里去了。他们知道,那瀑布的喧哗,虽然热闹,毕竟太哗众取宠了;那翻动的雪浪,虽然迷丽,但下边定有一块石头,毕竟太虚华轻薄了;只有这潭水,投一块石子下去,咚响得深沉,近岸看看,日光下彻 , 彩石历历在目,水藻浮出,一丝一缕如烟如气,探身而进,水竟深不可测,随便撒一网去,便有白花花烂银一般的鱼儿上来。
④小时候,我常在这样的湾水边钓鱼,我深深地知道她的脾性。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蛟腾鱼跃;谁能说她不是山中河流的真景呢?湾水并不因被冷落而不复存在,因为她有她的深沉和力量,她默默地加深着自己的颜色,默默蓄积着趋来的鱼虾,只是一年一年,用自己的脚步在崖壁上走出自己一道不断升高的痕迹。终有一天,她被人们知道了好处,便要来赤身游泳,潜水摸鱼,夜里看月落水底的神秘,雨后观彩虹飞起的美妙。湾水临屈而不悲,赏识而不狂,大智若惠,平平静静,用什么也不可能来形容她的单纯和朴素了。
⑤这些年里,我走了不少地方,可谓“八千里路云和月”,但我却常常低头便思起了故乡。故乡,虽然贫穷,但却有真山真水的自然元气。那草木见过吗?密密的不能全叫出它的名目;那虫鸟见过吗?奇形怪状,不能描绘出它的模样。信步到山林去,洼地去,常常就看见那石隙里渗出一泓泉水,或漫竹根而去,或在乱石中隐伏。做孩子的去采蘑菇,渴了,拣着一片猪耳朵草的地方用手挖挖,一有个小坑儿,水便很快满了,喝下去,两腋上津津生凉风,却从不曾坏了肚子。如若夜里做游戏,在地下挖个坑儿,立即便出现一个月亮,遍地挖坑,月亮就蓄起一地哩。这地方,撒一颗花籽长一棵鲜花,插一根柳棍生一株垂柳,城里有吗?城里的报时大钟虽然比老家门前榆树上的鸟窠文明,但有几多味呢?我最看不上眼的,是那么高高的薄壳大楼凉台上,一个两个小瓦盆里植点花草,便自命热爱生活,又偏偏将花草截了直杆,剪了繁叶,让其曲扭弯斜,而大讲其美!
⑥去年初春,我又回到老家去。家却搬了地方,再不是那多泉的川沟,而住在了大坡原上;吃水要挑了桶去远远的林子里。我便提议打口井了。我没有请风水先生,我自觉山有山脉,水有水向。我看了地势,便在前院里打起井来。打呀,打呀的,先还使得上劲,愈打愈是困难,一笼笼土吊上来,但是,就有了一个大石层,无论如何也搭不出个缝儿来。我泄气了。邻家人劝我到他们院里去打,说那里风水先生看了的,肯定有水;但我怎能把井打在他家院里?我又在后院开始另打井。在那井坑里,打了五天,又打了十天,已经是十丈深了,还是没水,村里人尽在耻笑起来,我只是打我的。那黑黑的世界里的苦作,那是孤孤的寂寞的生活。终有一天,毕竟那水是出现了,虽然不大,但我是多么高兴呢!我站在井底,看着井口,如圆片明镜一般,太阳的光芒在那里激射,突然似乎有了响动,愕然大惊,我声小,那声也小,我声大,那声也大,我明白那是地心的回音,笑起来,满井里都是哈哈哈的大笑不止。
⑦这井打成了,这是属于我家的。天旱,那水不涸;天涝,那水不溢。狂风刮不走它,大雪埋不住它。冬天里,在井中吊着桶子而不冻坏;夏天里,吊着肉块而不腐烂。我知道地下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海,我虽然只能得到这一井之水,但却从此得到了永恒之源。我庆幸在我家的院子打了这口井,但我知道这井还浅,还小,水还不大,还要慢慢地淘呢。
⑧乡村的夏夜,实在热得难熬,人们都在场畔上乘凉闲话:你一句,他一句,天一句,地一句,一直可以到深夜。谁都听了,谁却也说不上说了些什么,但是满足了,最满足的却是本人。
(有删改)
前方
菡子
远方的朋友托我找寻一个不相识的女友,他只依稀记得她曾到了我们省内,可是我们都相信会找到她,因为他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于是我带着深深的怀念和敬意,在所有不相识的老同志中间,寻觅我们的战友……
离开战争年代久了,但一丝儿没有磨灭那激战的前方给予我们的向往和亲切的印象,我想你一定也是如此。你爱前方甚于你的生命,不问我们的亲人是否真在第一线上,可是女性矜持、温柔、坚贞的感情,总是献给前方的呵!
你异常温和,这不仅因为你是一个医生,当你最早到达皖南新四军军部的时候,你有一对始终笑着的眼睛。两年以后,你勇敢地在伤员中间,选择了一个年青的营长作你的爱人,后来北撤,你在众人之中只找你的老南;后来你们有了孩子,你更温柔了,直到你当了医生,有人还称你是“笑眯眯的大夫”。这都是从印象认识你的观感,其实与你深处的人,都知道你的温柔是有一种信念作基础的。在你微笑的眼神下面,常常潜存着泰然和坚忍;你的温柔中含蓄着生活的庄严感和对未来的憧憬;你的温柔在战争的年月更有动人的生命力。在你做母亲后,你那个“调皮鬼老南”,有两年的时间都在南征北战,可是他没有忘记一两个月给你画一只小桃(你称呼的谐音);你呢,从第一个战役以后,就把自己称作“你的妻子”了,虽然你生怕有人瞧见,可是好像这四个字只属于你和他。
一九四八年一个金黄色的秋天,你有了第二个孩子黎黎,来到驻在这儿的留守部队。前方离远了么?并不,你伏在田垅上听过轰炸济南的炮声。
你暂时不能走动,院子静了,不过黎黎的嗓门大,他嚎叫,你轻声对答,你们母子几乎日夜不停的谈话也够热闹的了;有时还加上由你嘴中说出的父亲的言语:“小兵阁下,你将来是一个炮兵,还是一个空军?”“你是一个号兵么,现在就练嗓子?”他自己刚参加江西红军时也当的是小号兵,难道也是在襁褓里就练的嗓门?你会心地笑了。你们结婚的时候,他给你轻轻地吹过号,至今那越过高山平原奔向前方的声音,还在你的耳边缭绕不绝。
有一种日子,比胜利更带有欢愉的气氛,它在两个战役之间,胜利的欢呼声未绝而又在准备另一次的胜利。干净彻底的歼灭战!大城市回到人民的手里,火光在前,各种车子都往前方赶着。你多少次参加这个行列,到部队休整的地方去看老南,你乘的不是车子,而是会飞的翅膀,每一次你都像新娘那样沉醉在仿佛专为自己演奏的乐队里,在千百种音乐中,辨出清脆而嘹亮的号音。
往往在等待胜利的同时,这梦一般的日子也就来了。
现在你就在等待着。女协理员给你送来一本《妻》。《妻》是写战争的,你并不觉得奇怪。写的是这位可敬的尼娜·彼得洛夫娜,在丈夫阵亡以后所过的一段坚忍的日子。当你在前方医院为伤员动手术的时候,遇到经过任何努力都难以救治的战友,你也曾想过或者看见过这样的妻子。你为她感到痛苦,也为她感到骄傲。
你仿佛偶尔记起了没有接到那前方寄来的“一只桃子”……
这个长夜完全属于你的冥想,作为一个坚强的妻子,你从前也有过这样的冥想。这次你梦见你的老南穿着单衣泅过小河,爬上登城的云梯,铁青的脸色遮没了他几点淡淡的疤痕,不过当他回头看见你时,还给你张着一个笑脸……
妻又走进了你的记忆,但现在你听见的不是那《妻》中主角的昵称:“小陶!”
但愿还能听见这一声发自肺腑的重浊的声音。
“可望还不可即的事,会变得很辽远似的,但当重新获得的时候,会有更大的愉快。没有挫折,也就没有战斗的幸福。”早上,你带着这样的信念醒来。
你忙着赶做上路的干粮。这一阵为前方人准备食品,占住了你的身心。
没有消息,你觉得自己逐渐严峻起来。
突然车子来了,一辆崭新的吉普车,留守处的政委巍凛凛地走了下来,他直接向你走过来了……现在他要亲自来送你,并告诉你这不幸的消息。看见你搂着孩子,什么都收拾好了,他只说了一句:“小陶,你还去么?”
你就什么都知道了。你在嘱咐自己:站住,站住!把你苍白的脸孔裹在披巾里,只露出两只发亮的眼睛,看到了人们对你最恳切的信任。
“去!”你坚定地说。跟往常一样,途中所有的声音和行动都是有节奏的,它向你传递两个清晰的字眼:前方,前方!
你仍旧听到号音,为你和孩子而奏,它亲切而雄壮地响着,不离你的左右。它使你想起老南出生的地方,有灿烂的阳光,起伏的松涛,浪花在海边轰鸣······现在他即使躺着,也不过在激战前休息一会罢了。
前方,前方!
那壮丽的目标,全部音符中的最高音,仍然是我们战斗行程中的基调。
在通向前方的道路上你又看到了胜利。
满眼鞋子的队伍,山东妇女千针万线的劳绩,为的那上面绣着的“打过长江去”。
早晨的薄霜随着人们的脚步升起了,在田野里散发着暖气和轻烟,“前方”到了。
部队几乎列队欢迎你,许多人在阳光里站着。你忽然想到,一个人倒下了,是为了许多人这样站着。一个巨大的人---中华民族在东方站起来了。
你眼睛里的泪花,就像阳光里的霜花一样,那是透明的,霞光一闪。
在团指挥所里,你在桌上添放一罐罐的肉松。放完东西,你感到万分安慰,沉静而柔声地对大家说:“回家来啦!”
你庄严的神色,天真无邪的眼睛,秀眉,劲挺的身材,显得你是如此俊逸,丰富而严峻的生活历程改变了你的面貌,正如水晶经过琢磨一样。
(有删改)
鸭窠围的夜
沈从文
天快黄昏时落了一阵雪子,不久就停了。天气真冷,在寒气中一切都仿佛结了冰。便是空气,也像快要冻结的样子。我包定的那一只小船,在天空大把撒着雪子时已泊了岸,从桃源县沿河而上这已是第五个夜晚。看情形晚上还会有风有雪,故船泊岸边时便从各处挑选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处有片沙嘴宜于泊船以外,其余地方全是黛色如屋的大岩石。石头既然那么大,船又那么小,我们都希望寻觅得到一个能作小船风雪屏障,同时要上岸又还方便的处所。凡是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当地渔船占去了。小船上的水手,把船上下各处撑去,钢钻头敲打着沿岸大石头,结果这只小船,还是不能不同许多大小船只一样,在正当泊船处插了篙子,把当作锚头用的石碇抛到沙上去,尽那行将来到的风雪,摊派到这只船上。
河面大小船只泊定后,莫不点了小小的油灯,拉了篷。各个船上皆在后舱烧了火,用铁鼎罐煮红米饭。饭焖熟后,又换锅子熬油,哗的把菜蔬倒进热锅里去。一切齐全了,各人蹲在舱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满后,天已夜了。水手们怕冷怕动的。收拾碗盏后,就莫不在舱板上摊开了被盖,把身体钻进那个预先卷成一筒又冷又湿的硬棉被里去休息。至于那些想喝一杯的,发了烟瘾得靠靠灯,船上烟灰又翻尽了的,或一无所为,只是不甘寂寞,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谈谈天的,便莫不提了桅灯,或燃一段废缆子,摇晃着从船头跳上了岸。
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节岸上船上都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中想着,“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这时节天气太冷,大门必已上好了,屋里一隅或点了小小油灯,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浅凹火炉膛,烧了些树根柴块。火光煜煜,且时时刻刻爆炸着一种难于形容的声音。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木筏上人,有对河住家的熟人。且有虽为天所厌弃还不自弃年过七十的老妇人,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悄悄的从大袖筒里取出一片薯干或一枚红枣,塞到嘴里去咀嚼。有穿着肮脏身体瘦弱的孩子,手擦着眼睛傍着火旁的母亲打盹。屋主人有退伍的老军人,有翻船背运的老水手,有单身寡妇,借着火光灯光,可以看得出这屋中的大略情形,三堵木板壁上,一面必有个供奉祖宗的神龛,神龛下空处或另一面,必贴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红白名片。这是近一二十年来经过此地若干人中一小部分的题名录。这些人各用一种不同的生活,来到这个地方,且同样的来到这些屋子里,坐在火边或靠近床边,逗留过若干时间。这些人离开了此地后,在另一世界里还是继续活下去,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发生关系以外,与一同在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却仿佛便毫无关系可言了。
河面静静的,木筏上火光小了,船上的灯光已很少了,远近一切只能借着水面微光看出个大略情形。另外一处的吊脚楼上,又有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灯光摇摇不定,且有猜拳声音。我估计那些灯光同声音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牌头在取乐,就是水手们小商人在喝酒。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水手特别为从常德府捎带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这正是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
羊还固执的鸣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锣鼓声音,那一定是某个人家禳土酬神还愿巫师的锣鼓。声音所在处必有火燎与九品蜡照耀争辉。眩目火光下必有头包红布的老巫师独立作旋风舞,门上架上有黄钱,平地有装满了谷米的平斗。有新宰的猪羊伏在木架上,头上插着小小五色纸旗。有行将为巫师用口把头咬下的活生公鸡,缚了双脚与翼翅,在土坛边无可奈何的躺卧。主人锅灶边则热了满锅猪血稀粥,灶中正火光熊熊。
邻近一只大船上,水手们已静静的睡下了,只剩余一个人吸着烟,且时时刻刻把烟管敲着船舷。
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分红光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和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人类的战争,把我带回到四五千年那个“过去”时间里去。
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落了很大的雪,听船上人细语着,我心想,第二天我一定可以看到邻船上那个人上船时节,在岸边雪地上留下那一行足迹。那寂寞的足迹,事实上我却不曾见到,因为第二天到我醒来时,小船已离开那个泊船处很远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