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满江红》到底是不是岳飞写的?这桩学术公案,争论已近百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充分的证据可以支撑“此词非岳飞所写”一说。
持“此词非岳飞所写”说的学者,提出的主要理由之一,是“贺兰山”在西北方的西夏境内,与起自东北的金人毫不相干。
有学者为证明《满江红》确系岳飞之作,曾发表论文说,“此贺兰山”非“彼贺兰山”,它在今河北磁县境内,岳飞曾在那里抗击过金兵。但这个反驳意见比较苍白无力。因为磁县贺兰山是个不出名的小山,岳家军在那里与金兵打的仗也不是有影响的战役。写进词里,如不加注,谁也看不明白。翻检一下宋代文学文献,我们就会发现,“贺兰山”一般都指宁夏贺兰山,没有指磁县贺兰山的。因此,这不是一个值得采信的解说。
怎样才能解释“贺兰山”与金人本土的地理方位矛盾呢?最有说服力的是:此词中的“贺兰山”并非“写实”,而是“用典”或“借代”。在金之前,西夏政权曾是北宋王朝的心腹大患。西夏人不断入侵,宋夏之间在西北地区曾有过多次较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岳词“踏破贺兰山缺”,是借西夏贺兰山来代指金人本土的军事屏障,表达自己对抗金大业终极目标的战略构想:不但要把金兵驱逐出境,还要乘胜突破其本土的最后防线,彻底摧毁其军事力量。
在宋人涉及宋金战争关系的词里,凡言及金人,言及宋金边疆战地,几乎没有“实写”,而“用典”和“借代”则是普遍现象。不仅在“涉及宋金战争关系”的词里,此前涉及宋辽、宋夏战争关系,此后涉及宋元战争关系的词也一样。
为什么宋词里凡言及金人,言及宋金边疆战地,基本上不“实写”,而偏要“用典”“借代”呢?这可以从两个不同的角度来探讨。
其一,从古代诗歌审美特征的角度。古代文人创作的诗歌,有偏重“渊雅”“含蓄”的传统。“用典”“指代”比较符合这样的美学原则,而“写实”则与这样的美学原则有一定的距离。
其二,从“词”的文体特征的角度。词在宋代是流行歌曲的唱词,属于“听”的文学。要让听众能在第一时间听懂、接受,它势必更偏重于“熟悉化”,而不像“诗”之类“读”的文学那样偏重于“陌生化”。又,金与宋本不接壤,宋、金联合灭辽后,金人南下,此后宋金战争都是在宋的领土上进行,故宋人大多不了解金本土的地形地貌,不知道金本土具体的山川名称,词人也鲜有例外。就算有人知识渊博,能以金本土的“地理实名”入词,也不会不考虑接受者有限的知识储备而出此下策。最稳妥的做法,当然还是沿用“燕然”“阴山”之类人人耳熟能详的地理名词来借代。要之,岳飞用西夏“贺兰山”来借代金本土的军事地理屏障,符合宋词的写作惯例,毋庸置疑。
(选自钟振振《“贺兰山”和“靖康耻”能证伪岳飞<满江红>吗》,有删改)
材料二:
“踏破贺兰山缺”,纯属文学虚构,非谙熟相关诗学传统者写不出来。
宋神宗赵顼《祭狄青文赞》云:狄青乃出,捐躯效力,所向无前,踏贺兰石。贺兰石就是贺兰山。在北宋诗人的笔下,这种与贺兰山自然风物有关的书写,或象征着威武的军人风姿,如张耒《送刘季孙守隰州》诗,有云:君家将军本逢掖,叱咤西摧贺兰石。元丰三年,高忱所作《廊延路重修廨宇记》曰:思踏贺兰之积雪,扫沙漠之氛尘。
北宋诗人喜欢以书写贺兰风物表达个人的特殊情志,这与北宋和西夏的冲突当然有一定关系;但就文学传统而言,这种表达英雄精神的“贺兰山诗歌书写”实由王维的名篇《老将行》开疆奠基: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
“贺兰山缺”的“山缺”是一个常见于宋人诗词中的诗性语词,诗人们善于在山缺之处发现美。换言之,“山缺”是一种可以吸引诗人眼光并激发其审美情怀的富有包容性的自然存在,也是一种特殊的诗歌意象;而在《满江红·写怀》作者的艺术想象中,它也存在于遥远的贺兰山,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踏破”呢?说“踏破贺兰石”可以,说“踏破贺兰山”也可以,唯独说“踏破贺兰山缺”不可以,为什么?因为“山缺”这一美丽意象,绝对不应也不能成为“踏破”的对象,换言之,“踏破”与“山缺”是不搭的。料想“山缺”一词,不过是作者借来凑韵而已。事实上,《满江红》那“驾长车”的壮美词句已经融入了明代文学的廊庑,或许,在接受美学的意义上,这在客观上也彰显了《满江红·写怀》在嘉靖诗坛登堂入室的事实。
(选自范子烨《<满江红·写怀>“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解》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