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
李娟
一个年轻的母亲拖着自己满脸鼻涕的小孩子到我们店里,说要买玩具,这使我们非常惊奇。在山里待久了,几乎都忘记了世上还有“玩具”这个东西。
我们这里小孩的玩具一般都是空酒瓶子。
更多的小孩子是空着手跑来跑去地玩。
还有的小孩子进森林拾柴火玩,有的放羊玩,有的挑水玩。总之,在我看来,他们的游戏和劳动好像没什么区别,但还是玩得那么高兴。我把我们有限的商品浏览了一遍,最后向这个母亲推荐浇花用的喷水壶。
从此,我们天天都可以看见她的小孩用那壶在自家毡房子门口的草地上浇水,浇完一壶后,再歪歪扭扭跑到河边,很努力地满满灌一壶,再跑回家津津有味地接着洒。
最有趣的情景是孩子们集体去拾柴火。一个人推一个独轮车——基本构造是两个木头交叉着绑在一个勉强能够滚动的圆东西上面。通常每推动二十米,那个圆东西就会掉下来一次。
这些孩子一边卖力地干活,一边卖力地修车,一个个汗流浃背的,深为劳动所陶醉。
他们一整天拾回来的柴火足够晚餐用的了。如果不够用,家长们就顺手把那个独轮车也填炉子里烧。
我们这里的所有孩子都会弹电子琴,他们好像天生对音阶高低的细微变化敏感异常,刚刚听完一首歌,顺手就可以在琴上完整地敲出来。然后保准会被大人逮个正着:“满手都是泥巴,竟敢摸琴!”
而阿依邓不一样,她是一个文静的、神情轻松的女孩子,在所有孩子里年龄最大,都已经上初中了。大人们都很喜欢她,唤她名字的时候,都是很心疼地唤着:“阿依邓,在吗?”
阿依邓很勤快懂事,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务活全是她一个人拿下的。她揉面粉的架势特别地道,站在巨大的面盆旁边,小小的身子浑身都鼓动着力量似的,每揉一下,身子就涌动一次。
所有的孩子也都喜欢她,并且很听她的话。常常看到他们围着她,津津有味地听她说着什么,估计是在听她讲故事。他们坐在碧绿的草坡上,花朵怒放一般簇在一起,让人感觉到入迷的宁静。
对了,要说的是阿依邓弹电子琴的事。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吃过晚饭了,但又不想去上床睡觉,这时琴声就传过来了。
在寂静深远的沙依横布拉克【注】 , 有音乐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呀!
阿依邓手指头细细长长,虽然很粗糙,生着很硬的茧子,却是那么灵活优雅。而我总是觉得,她弹琴的时候,仍然有着揉面粉的架势。
我见过更多的小孩是那种看起来很没意思的小孩。能够蹲在一个地方半天都不动;或者从河这边跑到河那边,再从河那边跑回来,然后再跑过去——不知道这样跑来跑去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孩子的心离我们多远呀!当他们喃喃自语地在草丛里寻找什么东西,当他们把一颗完全能够一口就吞下的糖分成无数次耐心地吹完,当他们相互有条有理地谈论着在我们听来乱七八糟的话题……小孩子的幸福多么宽广呀!他们那么娇嫩,永远一副需要保护的模样,小手软乎乎的,小胳膊捏一捏就碎了似的,那么脆弱……但他们的想象是那么强大,仿佛他们全都是在依赖这种想象——是吸吮这想象的丰盈汁水而成长的。会有孩子突然对我说:“羊肚子里的虫子一飞,羊也就飞了。”或者很认真地问我:“河还回不回来了?”让我想半天也不知该怎么接这话茬子。
最后说说我们后面那顶毡房子里住着的卡万家的小儿子。秋天牧业转场的时候,这个小家伙居然背着干粮,手持小柳枝,徒步四十多公里,独自赶着三头牛,沿着一般没人会走的森林边上的路,走出深山,把牛送回到山下的家里。
居然让孩子干这样的活!那他父母干什么去了?他的父母当然更忙,得忙着搬家,搬家自然会比赶牛的活儿劳动量更大。
不管怎么说,更多的让我吃惊的事物,到头来也都想得通的。我所面对的是一种古老的、历经千年都没什么问题的生产生活方式,它与周遭的生存环境和谐共处,息息相关,也就成了一种与自然不可分割的自然了。这其中生长的孩子们,也是自然的。
(选自《这世间所有的白》,有删改)
【注】沙依横布拉克:地名,位于新疆北部阿勒泰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