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轮船
【吉尔吉斯斯坦】钦吉斯·艾特玛托夫
在大地最遥远的一隅,就是伊塞克湖。孩子朝这一方望了很久。“白轮船还没有来呢,”他对书包说,“那就再来看看咱们的学校好啦。”
他用望远镜全神贯注地望着那所小小的学校,望着那褐色瓦屋顶、那孤零零的歪斜的烟囱,望着胶合板木牌上手写的“小学”这个词儿。他不识字,但他猜得出上面就是这样写的。他想象着,他就要带书包到那里去,就要踏进现在正挂着一把大锁的那个门了。门里面又是什么呢?
孩子又将望远镜对准湖面,但湖面上还是老样子。白轮船还没有出现。
水浅处,便是莫蒙爷爷修的水池了。为避免孩子游水出事儿,莫蒙下定决心,要在浅水滩上用石头垒一个水池。莫蒙老汉翻弄了多少石头啊!他将大石头抱到肚子上,一块一块地搬过去,站在水里,一块挨一块地垒起来,要垒得使河水能从石头缝里畅快地流进来,又能畅快地流出去。这个又可笑、又干瘪、只有几根稀稀拉拉小胡子的小老头,穿着湿漉漉的、贴在身上的裤子,整天整天地在垒这个水池。
不管怎么说、浅水滩上的水池修得真不错。抓住柳条,溜下岸去,就可以朝前游了。孩子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幻想:想变成鱼,想游得远远的。在爷爷修的水池里,哪怕一天只游一次,他也愿意。不变成鱼,决不罢休。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变成鱼……
孩子又把镜头转向自家的院子。他看到变得跟大象一样大的褐色牛犊正心安理得地嚼着挂在绳子上的衣服,不禁吓了一跳。
“啊,你这浑蛋东西!”孩子拿着望远镜欠起身来,将手直挥。“快滚开!听见吗,给我滚远些!巴尔捷克!巴尔捷克!去咬它,快去咬它!”他绝望中对狗下起命令。
可是狗连耳朵也不肯动一下。它只顾躺着,好象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奶奶从房里出来了。她一看到眼前的事,惊得将两手扬得高高地一拍,抓起一把扫帚就朝小牛奔去。奶奶撵跑了牛犊,便一面骂着,一面朝家里走。他对她使用了特写镜头,他看到她那气得映起来的黄眼睛,嘴巴在望远镜里急促而无声地翻动着。她叫些什么,在远处是听不到的,但是,她的话这孩子却觉得听得十分清楚,就像是对着他的耳朵讲的。他都能背得出来:“哼,等着瞧吧……你总要回来的。看我收拾你!我说过多少次,要把这个浑蛋望远镜扔掉。又跑到山上去了。快叫那条鬼轮船翻掉吧!快叫火烧掉,快沉掉吧!”
孩子拿开望远镜,伤心地垂下了头。
“现在咱们怎样回家去呢?”他小声对书包说,“这都怪我,怪浑蛋小牛。还要怪你,望远镜。你总是引着我来看白轮船。你也有错儿。”
孩子朝四周望了望。四面都是山,群山啊,是那样雄伟,那样巍峨。只有他和山,山,山,到处都是高山。他用望远镜尽量朝最远处望去,屏住了气:是它!前方,在伊塞克湖湛蓝湛蓝的边缘上,出现了白轮船。来了!就是它!孩子赶紧用衣襟擦净了玻璃,又一次调好了焦距。白轮船在湖上行驶,很长时间都能看得到;孩子也要想很长时间,他想的是他怎样变成鱼,顺着河游去找白轮船……
他既不记得爸爸,也不记得妈妈。但是孩子知道:他的爸爸在伊塞克湖上当水手,他的妈妈同爸爸离婚以后,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轮船那长长的白色身躯在蓝色的湖面上悠悠地行进着,烟囱里吐着青烟,并不知道有个孩子变成孩儿鱼正朝它游去。
应当是在爷爷修的水池里摇身一变,他就是鱼了。然后一面自在地游,一面不时地蹦到水面上朝两边看看。因为老在水底下游也没有意思。他顺着湍急的河水往下游,一直进入伊塞克湖。伊塞克湖像大海一样辽阔。他在伊塞克湖的波浪里游着,过了一浪又是一浪,过了一浪又是一浪,终于来到白轮船跟前。爸爸撒下渔网,从水里将他捞上去,放到甲板上。他一下子就恢复了原形。然后……然后……
然后白轮船继续往前开。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讲给爸爸听。
当然,他要对爸爸讲讲他在莫蒙爷爷家过得怎样。要爸爸别因为人家喊他“快腿莫蒙”就以为他不好。这样的爷爷到哪里都找不到,这可是最好的爷爷。
我还很小的时候,亲奶奶就死了。现在这个奶奶像我们这里的天气,叫人摸不透。有时很和气,有时很凶,有时一点不像个奶奶。
冬天,我们那里的雪齐我脖子深。晚上,事情做完后,爷爷就给我讲故事。我最喜欢的是长角鹿妈妈的故事。爸爸,你也许知道这个故事吧?爷爷说,我们都是长角鹿妈妈的孩子。
我是,你是,大家都是……
白轮船渐渐远了。现在孩子该给随爸爸轮船航行的故事想出个结尾了。一切都想得很好,就是结尾老是想不出来。如果轮船靠近码头,水手们就要各自回家。跟爸爸走?爸爸肯带他吗?要是带他,妻子就要问:“这是哪一个?从哪里来的?他来干什么?”不行,还是不能跟爸爸走……
白轮船越走越远,渐渐变成一个隐隐约约的小白点儿。该回家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