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在听着,听着,听远方的松涛:初时,舒缓如空蒙月夜的琴声,如纷纷扬扬的击瓦的雪声。接着如哔哔剥剥的火声,旋即错杂成踢踢踏踏的大马群的蹄声,马上又演变成轰轰隆隆的荒野炮声。最后,响起石破天惊的雷声。自霜皮虬枝的松干,自松干中弯弯曲曲的年轮;自拔云掸日的长柯,自条柯上戟张的针叶。那可怕的松涛,在幽邃的天穹下炸响了。仿佛五百年内的声音,都聚到这一块儿同时爆炸。
这真是一个葱岭欲拔、巨山若裂的时刻。我没有见过龙,但从那松涛里我分明听到了龙叫。山川震怒,让我听到中国魂的狂吼。松既有情,发出摇荡乾坤的正气。人非草木,在此振聋发聩的境界中,怎么可能心如枯井,微波不兴呢?
我的心,始而醉,继而痴,尔后又惶然悚然,愧然愀然。我以为人过中年,从此只谈风月为好。岂知今夜的松涛,再一次冲刷了我的肺腑。心中的尘垢被荡涤一尽。松涛呵松涛,多谢你吹碎一个诗人病态的淡泊,再开他热血男儿的襟抱。
从此,他不仅仅听松,感受剧烈的震荡。他更想变成一棵松,植入中国的任何一座山,挺起他的腰,伸开他的臂,加入伟大的呐喊。
从印画上,本来已经难于知道原画,只能仿佛的了。(选自鲁迅 《集外集拾遗·致 近代美术史潮论的读者诸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