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
阿成
漫天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天,整座城市变成了雪国。我总觉得夜里的雪下得静悄悄的,俨然背景音乐,令人有一点迷茫和感伤。
老伴重病已住了半年多的医院。医生说,看能熬过这个年吧,要是能,或者有可能再延长一段时间。我暗自落泪,内心依然巴望奇迹发生。
除夕,我请求回家过年,医生摇了摇头。回不了家,那就在病房里守岁吧。我想,无论如何也要过一个像点样的年啊。我知道老伴吃不下东西了,但哪怕是摆摆样子,让她看一看也好啊。于是,我上街寻找饭店,去买几个老伴爱吃的菜。
大雪甫落之后,东北的除夕夜更加寒气袭人。我踏着雪向前走着,内心很凄凉。现在,这条十里长街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
边走边寻找着。街道两旁大商家、小商店、饭店,等等,都关门了。在如此清静的大街上,孤寂、凄凉和失落始终伴我一同寻找。但是,想到今年的除夕或许就是老伴的最后一个年了,我心里就不觉得冷了,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十里长街寻遍。记得小时候,为了逃避父亲的打,离家出走,在下雪的夜里我躺在天棚上,看着从瓦隙中飘落下来的雪花,那种孤凄与今夜的感受是何其相似啊。现在自己有家了,就会深深地爱上这个家。
这条路可真长呵,加上是难走的厚厚雪路。最后,路过一个胡同口,我看到几个流浪汉正在用小铁桶涮“火锅”,个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们对我说,兄弟,过来喝酒呀,咱们一块儿过年吧!
我说,谢谢,不了,我还有事。
大过年的有什么事啊?你看这么多吃的呢,都是区政府白给我们的,我们就喜欢在大街上造(吃),这才来脾气呢。说着,他们举起了啤酒瓶,兄弟,过年好!过来喝一杯吧!
我说,过年好!你们尽兴吧,我真的是有事。对了,附近有还开门的饭馆吗?我想弄几个菜给住院的老伴儿。
他们答道,往前走到头有一家小饭馆开门,我们的佐料就是她给的呢。
我离开时,那几个流浪汉在喊,祝你老伴儿早日康复!
我听了,眼泪就流下来了。自老伴儿患病后,我第一次听到陌生人祝福我老伴早日康复。老伴儿得了重病之后,我没有通知单位的任何人。我始终认为,一个人的困难永远是自己的,要自己去面对。
雪愈下愈大。果然,在街的尽头我看到了那家小饭馆,我又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年轻的老板娘见我进来,便站了起来。我问,我想买几个菜带走可以吗?给医院的病人。
饭馆的老板娘说,当然可以,你先选菜吧。然后她说,我给厨师打个电话。
我点了几样老伴儿平时爱吃的菜。哦,只是不知道这家饭馆能不能做,这大过年的。老板娘说,没问题。
厨师很快就回来了,他冲我点了点头。是啊,若是这时候对方的表情里稍微有一丝的不满,都会伤害到客人——这个除夕夜里脆弱的人哟。
我问,今天的和平时还是一个价钱吗?老板娘说,大过年的,不能乘人之危,平时卖什么价还是什么价,还要做得更好、更精细些才对呀。
菜做好了,品相不错,我决计打车回医院。上车后,司机说,过年好!去哪儿?我说,第一医院。司机说,家里有人住院?我说,老伴儿。
司机长叹了一声,这年哪,有人欢喜有人愁哇。刚才我拉了一位老大娘。我问,大娘咋才回家过年哪?老太太一听就流泪了。我就跟她说,大娘,大过年的,咱得高高兴兴的,对吧?临走时,那个老太太非要给我一百块钱。我说,我怎么能要您钱呢?您留着吧。老太太说,就当是我给你的压岁钱了。我一听,眼泪哗哗的。最后,我还是悄悄把钱塞到老太太的包里了,看她进了进站口才走……人人都有犯难的事呀。老哥,你看我,媳妇在家等着我呢,可我为了家人还在路上奔波哩!
回到医院,病床上的老伴儿很高兴。看着一桌子的菜,她说,大年三十儿还有饭店开门?
我说,这是托你的福,说明你的病很快就要好了,好事就从今天开始啦。
老伴儿听了也蛮高兴的,她竟然慢慢地坐了起来。零点的钟声响了,我们老两口儿举起酒杯祝福彼此。老伴儿闪动着泪花说,难为你了。我说,别这么说,我愿意,高兴着哪。
老伴儿说,好好活着。
我说,什么?
老伴儿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选自2019年第1期《长城》,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