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大地(节选)
杨志军
春天了,积雪的消融变得迅速起来,潮湿的土地散发着被蒸晒的气息, 一层厚薄不匀的岚光飘逸在草原之上。 太阳的脚步虚虚实实地踩踏着岚光的小路,留下了一串串蜂窝状的坑窝,延伸到远方,那是各个方向的远方,就像 一张无规则的网。鲜洁的草色闪动着墩黄的光泽,在风的摩擦中咝啦啦歌唱。尽管一无所获,父亲在沁多草原的 说服却一点也没有放松,还是在走家串户。他已经学乖了, 一进门先不介绍“沁多贸易”,也不说买卖牛羊的事,而 是扯东扯西地拉家常:“你这件皮袍穿了多少年?二十多年?已经不暖了吧?硬邦邦的面子上全是油,里面的毛也 掉得差不多啦,还钻满了虱子。你养了这么多羊,就不会换一件新的?当然啦,光有皮子还不行,还得买面子、里 子、扣子、镶边的绸子,得买缝皮袍的黑线、白线、红线、绿线,还得有水獭皮的领子和袖子,花一些钱的要哩,别光心 疼牛羊啦,也要心疼心疼自己啦。 …… ”
到了另一家他又说吃的:“怎么还是老三样,糌粑、风干肉、酥油茶,就不能换个花样?比如大米、白面、豆子、黄 米、黑米、花生、蔬菜、水果、点心,世上能吃的东西多啦,几百种几千种,只要有钱就能买得到,你们不打算尝 尝?…… ”
再换一家,他又说用的:“你家的毡倒是新的,还铺了两层,剪下的羊毛用不完是吧?都擀成毡啦。为什么不换成钱呢?县城里的顿珠商店和晋美商店就可以收购羊毛。你问我换成钱干什么?看看你家的家什就知道,酥油桶旧得都快要散架啦, 一看湿漉漉的就知道在渗水;水桶死沉死沉的,背着空桶就很累,还要装满水,让家里的女人背来背去,就不怕把腰压断?……再说啦,有多大草场养多少牛羊,你家的草场,我看过啦,牧草又低又稀,已经衰退 啦,最多能再吃两年,两年中你家的牛羊至少还会增加三分之一,肯定吃不饱,吃不饱就没膘,没膘就无法过冬, 一场大雪下来,会死得干干净净,到时候你就哭吧,雪山大地会告诉你,这是对你的惩罚。”可是雪山大地怎么会惩罚 好人呢?牧人生气了,差一点又把父亲扔出帐房。
有时候父亲会发现自己来到了学生的家里,便故意摆出老师的架势,希望人家能听他的劝。牧人对孩子的老师很给面子,除了殷勤地招待吃喝,还会赠送一两只羊。至于老师一再强调的出售嘛,人家连头都不会点一下。父亲说:“我不是来乞讨的,我是来挽救草原的,也是来让你们过好日子的,送的羊嘛我就不要啦。”尽管拒绝是不礼貌的,甚至都有可能得罪人家,但父亲必须这样,他不能让任何人认为他是一个贪财的人,否则下次就别想再来啦。
父亲苦口婆心的劝说显然失败了,半个月以后,他从草原回到县上时,没有一户牧人愿意出售一只羊一头牛给 他。父亲迷茫了两天,趴到桌子上写了一封寄给所有学生的信,希望他们能劝说自己的家长,出售现有的牛羊,减 少草场的载高量。他骑着日尕,来到沁多学校,让副校长藏红花帮他打印了一下,又让她尽可能地提供了在他当校 长期间毕业学生的联系方式。他回到县上后,去邮局买了几百个信封和足够的邮票,把所有的信发了出去。顿珠 和晋美都说他是在浪费钱财,还不如多跑几趟班玛县的马可河乡。父亲摇摇头,耐心等待着,等来的却是一个让他 匪夷所思的结果:沁多县在县城前的姜瓦草原上召开牧业大会,表彰由各村选出的二十个牲畜最多的尖子户,旦增 书记亲自向他们颁发了锦旗和奖品——一对牡丹花卉的铁皮热水瓶。他说从目前汇总的数字看,沁多草原去年的 冬羔和今年的春羔相加,增长率创下了历史最高水平,全县的牲畜存栏率也创下了历史最高水平。大会之后两个 警察突然来到“晋美商店”,把父亲带进了派出所。他们询问发信的事,询问他在草原上走家串户煽动牧人买卖牛 羊的过程。原来有人告发了他,说他干扰牧人的正常生产,破坏蒸蒸日上的草原经济。好在父亲是不怕的:“别给 我上纲上线,现在不是从前,开放啦,我是有执照的生意人,不谈生意谈什么?”他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据理力争, 警察自然说不过他,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牧人卖不卖牛羊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说:“我天生就是个多管闲事的 人,哪一条法律规定多管闲事是违法的?拿来给我看。”
风的抚摸似乎让草原的心情格外愉快,沙啦啦沙啦啦的。雪已经消尽的地面上,牧草鹅黄的嫩芽从枯根下面 冒出来,害羞地瞧着天空和近旁。牧人坚实的靴子总会轻轻绕过嫩芽出头的地方,左一脚右一脚地踩向别处。很 少有人骑马,因为马蹄会伤害草色的洇出和蔓延。但牛羊是管不过来了,它们会不顾一切地扑向婴儿般的新草,让 .嘴唇和地面摩擦而过,身后的草原就依然又是冬天的颜色,丝毫不显青春的气息了。以往这种时候,牧人总是提前 把牛羊赶向高处,宁愿让它们暂时饿着,也要把低洼地和川道里的草保护起来,因为这是下一个冬天的食物。但是 从这个年份开始,在所有被承包的草场,牧人已经做不到合理地按季轮牧了。壮阔的地面上,是宏大的畜群,是控 制不住的饥饿的膨胀,是牧草还没长大就被掐头咬根的无奈。父亲拉马走过草原,掀心地看着埋头尝鲜的牛羊,张 大嘴发出了一声粗闷的吼叫,就像绝望的老虎面对正在失去的山林,轰隆隆地哭泣着。日尕附和似的长嘶一声,弯 过脖子来,怜悯地看着父亲,用鼻子咬咬地说;赶快骑上去吧,吼叫有什么用?父亲听话地跨上了马背,还没有把缰绳在两只手中拉扯均匀,日尕就跑起来。父亲说去州上,找王石书记。日尕瞪他一眼,像是说知道啦。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