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并不是说我们不准备写精英和经典的思想史,我只是说要注意思想家的知识、思想与信仰背景有些什么,直截了当地说就是,过去的思想史只是思想家的思想史或经典的思想史,可是我们应当注意到在人们生活的实际的世界中,还有一种近乎平均值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作为底色或基石而存在,这种一般的知识、思想与信仰真正地在人们判断、解释、处理面前世界中起着作用,因此,似乎在精英和经典的思想与普通的社会和生活之间,还有一个“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的世界”,而这个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的延续,也构成一个思想的历史过程,因此它也应当在思想史的视野中。
所谓“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的历史”描述的并不完全是“小传统”,这里,我特别希望读者不要用“大传统”与“小传统”这两个可以二元对立的词语来划分思想史的叙述对象,也不要用所谓的“民间思想”或“民众思想”来理解我所说的“一般知识、思想与信仰”。因为我所说的“一般知识与思想”,是指的最普遍的、也能被有一定知识的人所接受、掌握和使用的对宇宙间现象与事物的解释,这不是天才智慧的萌发,也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当然也不是最底层的无知识人的所谓“集体意识”,而是一种“日用而不知”的普遍知识和思想,作为一种普遍认可的知识与思想,这些知识与思想通过最基本的教育构成人们的文化底色,它一方面背靠人们不言而喻的终极的依据和假设,建立起一整套有效的理解,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起着解释与操作的作用,作为人们生活的规则和理由。
(摘编自葛兆光《思想史的写法》)
材料二:
日常与历史记载是“八字不合”的。传统的历史记载倾向于记录那些不同寻常的突发事件和重大转折,比如“崔杼弑其君”,以及大人物的重要言行,比如“唐太宗君臣论治”。普通人喝酒唱歌属于日常,而赵王为秦王鼓瑟,秦王为赵王击缶,就属于由外交活动引发的政治事件,因为这关乎国家体面,甚至秦赵两国关系的走向。而永和九年春那一场曲水流觞的兰亭盛会,则因王羲之的绝妙书法被赋予了崇高的美学和文学意义而得以流传。传统历史记载中,如果没有重要人物、重大事件加持,“日常”是看不见的。“日常”就像阳光、空气和水,它与生命同在,却与历史记载求新、求异的传统追求相左。一个时代一般性的思想状况——大多数人想什么、信什么,基本是缺失的。记录者之所以忽略日常,是因为那是家喻户晓的,不认为有说明、记录的必要。可是对现代读者来说,古人的“不言而喻”却早已变得完全陌生,是需要我们深入研究才能弄清楚的。
“日常生活”是所有日常中最寻常、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可以简单地分为两种:一是“生活的日常”,即所谓“寻常日用”,包括衣、食、住、行、休闲娱乐。在“生活的日常”中,我们关心古人物质条件和生活习俗的演变,关注变化的实相与原因——刘伶“千杯不醉”,李白“斗酒诗百篇”,是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还没有蒸馏酒,酒精度太低了。刘伶与李白酒量如何,得拿一瓶二锅头试试才知道。汉文帝听贾谊讲课,听得动心不觉“前席”,因为他们都跪坐在席子上。从席地而坐到高桌大椅垂足而坐的变化,发生在由唐到宋的几百年中。
另一种“日常生活”是“生命的日常”,我们关注人的生命轨迹,对同样挣扎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古代的人们投注理解与同情。在任何时代,当一个新生命诞生,父母等亲人都会为孩子祈祷——不求大富大贵,但愿平安顺遂,“平安顺遂”就是希望孩子能过上平凡朴素的生活。然而,一个简单的“平安顺遂”所包含的内容却千差万别。首先,性别不同,平安顺遂的内容不同,在传统时代,性别对生命的限制要远远超过现代。其次,性别相同,时代不同,平安顺遂的内容也不同。比如,在整个传统中国,除非垂帘听政、出家或者当妓女,女性进入公共领域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又比如,宋代以前,父亲是谁比儿子有怎样的成就更重要;到了宋朝,一个男人的父亲是谁对他的前途而言,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是否会读书。书念得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绝非黄粱一梦,这是因为有了更为开放的科举制度。最后,性别相同,时代相同,社会阶层不同,平安顺遂的内容也不同。魏晋时期,王谢高门子弟的平安顺遂除了褒衣博带、“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潇洒优雅外,还要承担维护家族地位的责任,关键时刻必须能承担起政治责任;而同时代,一个士兵之子的平安顺遂就是平安地活下去,不要太早战死。
“生命的日常”更多地受到政治、制度与思想文化的限制。在任何时代,无论男女、阶层,平凡而幸福地过一生并非一桩易事。尽管我们每天会在发达的网络平台上看到很多不尽如人意的消息,但我们绝对不是史上最可怜的一个群体。处在时势的裹挟之中,在制度的规定之中,在自己欲望的驱使之下,有海量信息供给的当下,我们更可能是史上最知情的群体。
(摘编自赵冬梅《人生代代无穷已,两种日常达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