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有“正”印 孙丹
大陈村的老陈小时生了场怪病,脊梁弯得差不多有九十度。干不了体力活,为了糊口,爹娘让他拜师去学篾匠。
几年后,老陈手艺学成,可村里篾匠多,生意抢不过人家。
村主任老许心善。乡领导通过县商务局牵线,弄来几个名额——每村可选派一名篾匠去王星记扇厂学做扇骨,他拼命多争来一个,给了老陈。
王星记扇厂是杭城百年老厂,生产的扇子畅销海内外。扇骨对扇子来说,就像人的脊梁骨要起支撑作用,质量得过硬。村里选派手艺最出众的土根和老陈去学艺。临走前,许主任拍拍老陈肩膀,低声嘱咐:“侬学些真本事回来,别丢了咱村脸面。”
老陈和土根开始学徒生涯。
扇骨是用尺寸长的毛竹梢头为原料,需经过锯竹、开条、劈篾、割边、锉平、染色、蒸煮、晒干、烘烤、合榫、穿剪牛角丝等十几道复杂工序。幸亏老陈和土根有篾匠功底,能很利索地把竹梢头劈成扇骨条。
粗胚做好后,在师傅指导下,两人拿着砂皮纸轻轻打磨,要把毛竹边打磨到斜着看没有任何痕迹,用手抚摸光滑为止。包边,用小刀刮光,砂皮纸擦后,摊成一排,中间压一根木杠,两头吊石块,固定。
师傅让土根和老陈双手涂满菜油和滑石粉,用手掌在扇骨一去一回摩擦,让扇骨光亮些。擦了不一会儿,两人手掌就变红,收工后变成水泡,刺心疼。几天下来,两人手上长出老茧。扇骨打洞也靠手工,要用压钻两边钻,中间不易对牢,老滑,好几次钻到两人手指头,火辣辣的痛。
用牛角钉串扇骨更辛苦。大热天,坐在高温炭火炉边,炉里放两个两端有半圆形凹碗的铁钳,轮流把串拢扇骨的牛角丝两头钳成帽。不一会,两人满头大汗,脸庞通红,浑身燥热。
平日里,两个人住在厂里一间简易平房,睡硬木板床。三餐吃食堂,菜蔬清淡。二十四小时,两人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两手不空闲。“这日子真不好过。”土根说。一个夜晚,土根不辞而别了。
望着空荡荡的对铺,老陈咬牙坚持着。半年后,老陈学成回村,看上去背更弯了。
厂里特许老陈在家做扇骨,每月依订单,按时做好,纸箱包装,运回厂里。老陈的扇骨经检验后,质量好。工钱每月准时寄来,生计不成问题,他娶上了媳妇,日子安稳。
篾匠们瞧见了,眼红,土根心里更不舒服。
那天,有个电话打到了村委会,找老陈。“你咋回事?”电话那头质检员如狮子咆哮,“前几天运来的货,有几箱都有质量很差的扇骨。”
“啊?”老陈握着话筒,像木桩杵着,话也说不全,“不,不可能……”
“傻站着干啥,快点去厂里一趟。”旁边的许主任听出了事情严重性,“侬马上去。”
老陈连夜赶到厂里,他的货堆在厂长室。老陈拿起十几根挑出来的扇骨,细看起来。
“这些……”老陈激动起来,“不是我做的。”厂长和质检员脸色难看起来,“侬有什么证据?”
老陈从货箱里抽出一根扇骨,把底部翻过来,用印泥蘸了蘸,找了张白纸,按了下。不足一平方毫米的底部,在白纸上清晰印出一个鲜红的“正”字。
“这才是我做的。”
质检员试了挑出来的几根有问题的扇骨,底部确实印不出“正”字。
老陈告诉厂长,为了防假冒,自己特意做了这个记号,但如果不用印泥印,不细辨是看不出。
经厂保卫科调查,真相大白:那次,司机刚装上老陈的货准备出发,土根和几个篾匠说要进城,问能不能捎带。接过土根递来的香烟,司机点头了。人太多,驾驶室坐不下,土根主动挤在后面闷热的车厢里。“他动了手脚,掺进自己做的扇骨。”质检员把调查情况告诉了老陈。
风波平息,生意照旧。可老陈回村后心事重重,闷在屋里,睡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他来找许主任:“主任,要不咱村成立扇骨加工坊?”
“啥?”许主任抽烟的手抖了一下,“你饭碗不要了?”
老陈说:“我的手艺是托你的福去学的。如今生意好,土根他们眼红,能理解。”“侬肚量大。”许主任朝老陈竖起大拇指。
“现在村里不是都宣传‘一个人富不算富,大家富才算富’嘛!”老陈搓搓手说。许主任笑起来,“好,按你意思办。”
加工坊开张了,老陈手把手教着来学的篾匠。土根学得认真,还向老陈道了歉。一箱箱扇骨按时运往杭城,大伙腰包也鼓起来。
听说王星记扇子被列入了国家重大外交场合赠送外国友人的礼品清单,老陈他们很自豪,干活更带劲了。
土根逢人就说,老陈的背虽然弯了,但他做的扇骨是笔直的,做人更是堂堂正正。大伙说,土根你这才说的是人话。
(选自2022年03月30日《羊城晚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