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水很深的城
范晓波
①回到鄱阳古镇以前,它已经在雨水里浸泡了三十,多天,除了蛤瑜、霉菌、水边的植物和我,大概没有谁能忍受这样的天气,每天面对耐心崩溃的危险,并伴随着对洪水的隐隐担忧。
②但从开着空调的深圳一下子到了穿毛衣的江南小城,我感觉是从炎夏返回了春天。有一些逃逸者的失落和心虚,有更多浪子还乡的快乐。
③正如一个写书的人说的,一个从未背井离乡的人其实是没有故乡的。多年的异乡生活重塑了家乡在我心里的形象,就像反复的擦拭使瓷器光可鉴人,还有世故……当5月下旬的淫雨将我笼罩在它绵绵无期的阴郁中时,我享受到了臣服于乡情的愉悦。
④岭南的瘴热和强紫外线伤害了我原本就粗粝的皮肤。突然置身湿润沁凉的水汽中,就如同进入了桑拿室,体内蓄积的垢物和热毒一点一点蒸发出来。这使得我一回来便表现出疗伤的姿态。在零污染的空气中疗皮肤之伤,我的美学生态遭到了比皮肤更严重的破坏,半年中,我只写出了一篇一万多字的小说和几篇叙述分裂与抗争的散文。
⑤有事没事,我每天都要出去走一走。去码头看被雨淋湿的河;去城池边缘触摸那些曾在我的想念中无边地蔓延的绿色植物。我像个水文观测者,有时我深夜也要去河边走走,在弥散着干虾和水腥味的湿润夜空下抽一两支烟再回去睡觉
⑥城后的芝山是我每次回家都要去的。它究竟用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朝拜?住满白鹭的密林?没有多少古意的古庙?赭色的采石场?公墓?火葬场?作为县城天然浴场的韭菜湖?山后绿荫掩映的小村落和村前的黄泥小径?我说不出哪些东西对我更重要。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心境,芝山用不同的元素为我虚亏的脚步进补。我曾经着迷于把采石场残破的岩体作为爱情的经典布景反复使用,一次次用一颗青春灼热的心去逼近那其实遥不可及的冰凉。但这段时间,我恋物癖般地挚爱着它的碧绿。可能是在广东的工业城患了视觉饥荒,相反,在我的记忆中它已经成了春天的唯一颜色。无论是华盖如伞的银杏和槐柳,它们共同组成了我心灵的环境色。
⑦闲散和轻度郁闷是水乡古镇的美学核心,我的气质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它的濡染,因为我曾以怀才不遇的时髦情绪在这里活到了二十五岁,我仍在别处有意无意地复制着这种有利于酿制诗学氛围的郁闷。不久前在网上看到一个调查,说中国最有幸福感的年轻人不是月薪逾万元的职业经理人(他们虽有成就感却担负着对某个集体的巨大责任)(他们虽有优越感,但工作压力和害怕失去工作的压力都很大);真正有幸福感的是中小城市月收入在两千左右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工作清闲,并普遍患有轻度郁闷症,以利于滋生对于未来的种种热望。这种文章也许有作秀之嫌,正在一家著名企业的总裁办公室里过着不折不扣的白领生活,对这段生活的水土不服使我几乎认同了这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调查。
⑧就算习惯了西餐厅烛光的抒情和商业宴会的奢靡,我在老家和朋友见面的首选地仍是河边的排档。一方面我的胃对炒田螺、炒粉皮、黄丫头和鄱湖啤酒抱有饥饿感,一方面对互相倾吐郁闷的气氛十分珍惜,是没有这一项的,没有时间,有一些愤青的自我美化倾向,也有坚韧的理想主义担当。我的朋友圈子目前仍主要划定在县城里,朋友们的赞美和讪笑声检验着我青春期的种种狂想在现实中的存活率,而我现在的全部努力均与此有关。
⑨我想,每个写作的人都会有自己的情感和美学的故乡吧。它们在地缘和文化上也许差异很大,却都是那样强烈地影响着我们的艺术与人生。而作为故乡的另一层含义,便是我们必须不断地与之疏离以腾出审美的空间。
⑩我在这座千年老城小住的曼妙时光,必将在数日后的一声汽笛声中随风飘散。那时,我旧伤痊愈,新添的伤情使它在一个游子的心里吃水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