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啤酒
冯骥才
酷暑的毒日头把空气里的水分吸干,热风不停地往人们的喉咙里吹。于是,嘴巴像冒火苗的灶口,气管像热气回荡的烟囱,胸腔像灼烧的大炉膛。①你难受得要哭却哭不出来——眼泪也早被晒没了。
这时候来一大杯冰凉的啤酒多痛快!但这正是啤酒缺货的季节,只有阔气的“大华餐厅”才有。然而,餐厅的服务员已经拿很不客气的话回绝了这个来买啤酒的小伙子。可这小伙子仍不肯走。
餐厅这个细高细高的服务员,身穿银灰色的西装,喉头下边系着一个黑蝴蝶似的领花。不知是这颇具气派的环境,还是这个洋打扮的缘故,他显得神气十足。②他用睥睨的目光瞥着这个布裤布衫、脑门上汗津津、土里土气的小伙子,仿佛说:“你这副德性也想到这儿来喝啤酒?”
他的脸儿好冷,简直像冰箱的制冷板。
冷脸儿不但不能给这个买不到啤酒而恼火的小伙子降温,反而把他的火气加倍激起来,他似乎犯了犟劲,冲着这冷脸儿服务员说:“为什么不卖?今儿我非喝不可!”
冷脸儿服务员嘲弄似的打量着他,理也不理。
如今东西归谁掌握,谁就大权在握,神气一时。求人的事,嘴硬可就甭想得到便宜。这样,小伙子只能和这冷脸儿服务员面对面站着,谁也不理谁,可他仍旧不走。
胖胖的餐厅经理走过来。老于世故使他的腔调随和些,啤酒却一滴不舍。
“走吧,小伙子,这酒不供应。”
“供应谁?”小伙子挑战似的问。
不等经理开口,玻璃门“吱”一响,走进一个高高的外国青年。满头乌黑的卷发像歪七扭八的小弹簧,方格衬衫包裹着他壮美结实的身子,肩挎一个带许多口袋和拉链的紫红色皮包。一副特大的深棕色眼镜几乎盖住上半张脸。弹回来的玻璃门从他身上扇出一股外国人身上常有的香水气味。这气味钻进冷脸儿的服务员的鼻孔里,比鼻烟更快地使他振奋起来。这时,外国青年已走到柜台前。他先用一种特别的、神秘的、自信的神气打量了小伙子一眼,跟着就对冷脸儿服务员帅气地一扬手打个招呼,用流利的英语讲起话来。
冷脸儿服务员的面孔立刻变了。笑、和蔼、亲切、礼貌、谦恭,都奇迹般地回到他的脸上。他脸皮的“温度”随之上升,变成热脸儿服务员了。
随后他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请这位外国人坐下,身子灵活地转来转去,眨眼工夫,餐桌上便摆满了花花绿绿的酒菜:色拉、酱牛肉、白鸡和皮蛋,再有便是啤酒!③一瓶、两瓶、三瓶!这些特制的青岛啤酒,在那细长的纯度很高的玻璃瓶里闪出诱人的光亮!
冷脸儿服务员,不,现在是热脸儿服务员了,一边勤快地给这外国青年摆好吃喝,一边还没忘记朝站在那边的小伙子瞥一眼,仿佛有意气气那小伙子,又像回答刚才那小伙子的问话:这啤酒是供应谁的都不知道?瞪大眼瞧瞧吧!
奇怪的是小伙子依旧站在那里不走。他是不死心,还是下不了台?这热脸儿服务员神气够了,脸儿“唰”地重新变冷,走过来打算轰他了。哪料,这小伙子看也不看他,突然直奔那外国青年对面坐下,什么话都不说,拿过叉子就吃,端过酒杯就喝。冷脸儿服务员惊呆了,上来要干预,外国青年对服务员微微一笑,摆摆手叫他别管,同时又对这小伙子客气地打个手势,请他随便吃喝。
疑团在冷脸儿服务员脸上转了几圈,就转到他心里,这小子怎么敢吃外宾的东西?他是想胡闹,想占外宾便宜,还是……要搞什么坏事?人家外国人就是有钱,否则怎肯任凭陌生人随便吃他的东西?可是这外国人为什么连丝毫惊讶也没表现出来呢?他琢磨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忙把情况报告给胖经理。胖经理眨了眨胖嘟嘟的眼皮,看看眼前的情景,也找不出准确的答案来。瞧瞧!这小伙子居然与外国青年同用一个酒杯——你一口,我一口,难道他们认得?可他们谁也不搭理谁呀。对,肯定这小子不会英语,没法开口。可外国青年却不时抬起头对这小伙子露出难以理解的一笑,是开心的笑?客气的笑?谦让的笑?猜不准。看样子他俩绝不认识,这外国青年不是傻瓜就是阔佬,这小伙子没准是个……是什么呢?冷脸儿服务员打定主意,要在这小子离开餐厅前,把他扣住盘问一番,如有问题,便扭他到派出所去。胖经理同意这么做。他们就倚着柜台等候,目光双双紧紧盯着小伙子的一举一动。
小伙子看到了那边一胖一瘦两个人投来的目光,表现得若无其事,索性放开肚子大吃起来,直把一桌子酒菜一扫而光。外国青年站起来付了账。两人一前一后向门口走去。
冷脸儿服务员再也按捺不住了,几步蹿上,好像手执着“逮捕证”一样,冷冰冰的脸皮又降下温度。他伸出胳膊阻截这小伙子。忽然外国青年开口冲冷脸儿服务员说了一句地道的北京话:“你干什么?”
“他……”冷脸儿服务员没法解释自己要做的事。
“他是我朋友,我请他,怎么了?”
“你?”冷脸儿服务员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突然讲起中国话的外国青年。
忽然,这外国青年把棕色的大眼镜一摘,呀!哪里是什么外国人?分明是中国人!
“你!你!怎么……”冷脸儿服务员蒙了。
这假外国青年一条胳膊搭在那小伙子肩膀上,笑呵呵冲冷脸儿服务员说:“你干得蛮好!啤酒并没卖错人!”
④吃惊的目光就像一对惊叹号停在冷脸儿服务员瞪圆的眼睛里。他望了望胖经理。胖经理满脸迷惑的表情,完全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两个青年得意扬扬地推门走了。
(选自《微型小说月报》,2023年第8期)